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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来平论著选登:与SSK对话: 中国科技哲学的前沿课题

    时间:2008-10-10 作者:马来平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诞生于70 年代的SSK 即科学知识社会学( Sociology of ScientificKnowledge ,简称SSK) 超越科学社会学的默顿传统,一跃而为科学社会学的主潮流,以至于默顿传统的主要人物之一S. 科尔在谈到SSK时无可奈何地说:“他们人数不多,但在差不多十年的短期扩张中,这个小组得以完全支配了科学社会学及称为科学之社会研究的交叉领域。”[1 ]

    随着SSK的日趋活跃和队伍扩大, SSK已经划分为两大流派。一派称为“宏观- 定向相一致研究”, 主要是按照传统的方式研究科学知识和政治、经济、文化等宏观社会变量之间的关系; 另一派称为“微观- 倾向发生学研究”, 关心科学家怎样从事和怎样谈论科学, 并注重考察科学知识生产过程中社会因素的作用。后者主要包括: 实验室研究、科学争论研究、谈话分析研究和自反性研究等小分支。

    SSK不仅在科学社会学领域取得了话语霸权, 而且在科学社会学界、科学哲学界、科学史界乃至更广泛的范围内产生了巨大影响。科学哲学中的历史学派代表人物如库恩、劳丹,以及属于批判理性主义的拉卡托斯等人都对SSK 发表了意见。如1992 年在罗思柴尔德(Rothschild) 演讲中, 库恩批评SSK说: “有人发现强纲领的主张是荒谬的, 是一个发疯的解构实例, 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劳丹在《相对主义与科学》中则对SSK做出了较客观、冷静的评价。科学社会学中的默顿学派反应尤为强烈, 默顿、S. 科尔、戴维、巴伯、朱克曼等领袖人物都做出了回应。S. 科尔在《科学的制造》一书中声称, 他写此书的目的之一是“我想让那些仍然坚持实证主义的社会学家注意到自1970 年以来在科学的社会性研究中所取得的成果。在科学是如何运作的问题上, 这些成果比以前精致得多, 也令人感兴趣得多。而实证主义的自然科学观不过是一些过时的套话。”[2 ] 但他在一篇有影响的论文中却贬称SSK 为“巫毒社会学”。大致说来, 科学哲学界和默顿科学社会学阵营对SSK的评论意见主要是:一方面肯定SSK是一场智力运动、一种看待科学的方式, 发动了一场科学观变革, 对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 另一方面, 则批评SSK以经验方法研究哲学观点而且观点偏激, 反科学色彩浓厚。

    国内科技哲学界对SSK的反应有点滞后。译文《库恩和科学社会学》(马尔凯, 《科学与哲学》1982 年第3 期) 大概是在我国最早出现的SSK文献之一。南开大学刘珺珺先生在其1990年出版的《科学社会学》中辟专章介绍SSK, 表明中国科技哲学和科学社会学界对SSK有了真正的自觉意识。兹后, 开始出现有份量的研究论文, 但直到最近两三年, 研究论文才呈较快增长势头。截止到2001 年底, 笔者在哲学和社会学有关期刊上查到的研究SSK的论文共计40 余篇。近两年翻译出版了《科学的制造》、《人人应知的科学》、《人人应知的技术》、《书写生物学》、《创立科学》、《何为科学真理》以及台湾版的《科学与知识社会学》等SSK方面的著作。近期内, 东方出版社将陆续推出10 种SSK代表作。我国几家大图书馆也及时引进了大批SSK原版文献。

    总的看来, 包括科技哲学界在内的国内学术界目前对SSK仍处于介绍和消化阶段。除在“SSK与经验主义的关系”等个别问题上曾发生过小范围的争论外, 绝大部分已发表的有关论文都是介绍性的, 评价或“接着说”的分量较少; 对其在哲学理论和社会实践上已经和正在发生的影响更是缺乏全面而清醒的认识。尽管这些论文的作者不少是从事科技哲学研究的, 但立足于科技哲学评价或应对SSK的论文, 就更少了。直到2002 年1 月中国才出现了第一部介绍和研究SSK的专著《科学的社会建构》(赵万里著) 。

    表面看来, SSK由默顿传统的科学体制研究转向深层次的科学知识的研究, 不过是科学社会学研究的一种深入。其实, 其理论影响所及, 已经远远超越了它所在的学科, 而指向更广泛的领域。应当说, 在科学观、真理观、自然观和社会观等方面, SSK对中国科技哲学造成了巨大冲击, 而且, 由于SSK建立在严谨、细致的经验研究基础上, 以及它所具有的后现代主义背景, 这种冲击显得格外严重。为此, 我们必须充分认识研究SSK的重大意义。

    (一) 促进科技哲学的学科建设。尽管SSK与科技哲学在研究方法上有本质的不同, 但是, 由于二者都共同关心科学与社会的互动关系, 因而SSK研究对于科技哲学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SSK的许多观点, 如自然界没有统一性、科学知识没有客观性、科学知识与其他信仰体系如神话、巫术、宗教之间的趋同、观察是一种主观的诠释过程、科学知识是磋商的产物等等, 与科技哲学的主流观点迥然相异, 甚至截然相反。客观上, 这意味着向科技哲学提出了挑战。科技哲学应当而且必须做出有力的回应。通过回应, 既可以澄清SSK在许多问题上所造成的混乱, 也可以使科技哲学增强时代感, 扩大研究深度和广度, 丰富和完善各项基本理论。此外, SSK的有些观点和做法, 如对科学知识生产过程中社会因素渗透的精细分析, 对建构在科学知识形成过程中作用的刻画, 对理论与观察互渗关系的考察, 进入实验室研究现场, 对科学家进行深度访谈, 以及对科学争论进行案例分析等做法, 对推动科技哲学的发展, 都极有建设性意义。

    (二) 树立正确的科学观, 促进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SSK的研究是以其特定的科学观为其理论前提的。一方面, SSK的科学观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因为它力求接近科学实际的努力, 有助于人们从那种看待科学活动、科学家和科学知识的实证主义的简单观念中挣脱出来; 另一方面, SSK的所有研究始终贯穿着一个共同的精神, 即蓄意渲染科学的世俗层面, 夸大科学中的越轨行为, 竭力抹煞科学知识与巫术、神话、灵学和宗教等知识的界限,这表明, 在科学观上, SSK对科学持一种贬抑和批判的态度。也正因为如此, 许多人认为SSK具有明显的反科学倾向。这就决定了从科技哲学的角度对SSK的科学观进行全面评价,剖析其反科学倾向, 是关系到引导人们树立一个什么样的科学观的问题。众所周知, 树立正确的科学观恰恰是当前我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重大问题。

    (三) 优化科技管理, 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首先, SSK重视科学知识生产的动态过程,着力研究科学知识生产过程中文化与社会变量的作用, 为此, SSK的社会学家们不知疲倦地深入实验室跟踪科学研究过程, 分析科学家的谈话等等。应当说, 这种研究对于揭示科学知__识生产的微观机制和基本规律是大有裨益的。其次, SSK重视科学知识的评价机制, 力图揭示文化与社会变量对科学知识评价的作用。显然, 这种研究有利于推进科学成果质量评价的科学化。最后, SSK强调文化与社会变量对科学知识内容的作用, 甚至认为科学知识内在地包含着文化与社会因素。如果承认了这一点, 势必引发人们思考: 技术衍发于科学这一传统观点, 还是正确的吗? 不难想像, 如何回答这一问题, 对于人们在科技管理中如何处理科学和技术的关系至关重要。通过以上几项列举, 足见从科技哲学角度研究SSK对于优化科技管理, 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实践意义之巨大。

    作为一种具有哲学性质的国际性学术思潮, SSK提出了大量新理论。这些理论从科学知识的形成、发展、应用、评价等各个环节和层次赋予了科学知识以社会建构特性和文化价值属性, 而且, 大都构思精巧、新意盎然, 需要逐一予以剖析。这里不妨列举以下几种:

    (一) “利益理论”。“利益理论”是爱丁堡学派的代表性理论之一。其基本观点是: 一切社会变量最终可归结为社会集团的利益。因此, 所谓社会变量是科学知识生产的决定性因素,“利益是科学知识生产的决定性因素”。利益可以是政治体制或经济体制上的、宗教上的或专业事务上的等等。利益作用的方式千差万别。利益理论提出了一系列有待研究的理论问题: 利益是否影响科学知识的内容? 利益影响科学知识的方式是什么等等。

    (二) “磋商理论”。SSK一向认为, 指出科学活动中“磋商现象”的存在, 是其一大发现。他们认为, 科学中并不存在直接的认识一致, 不同意见是经过“磋商”达成一致的。磋商分为两种: 科学家之间以及科学家与企业、政府等社会机构之间的磋商。磋商直接制约着科学事实、科学理论的选择和解释。磋商理论的提出, 的确开阔了科技哲学关于“科学与社会”研究的视野, 但是, 磋商怎样作用于科学认识过程? 它支配科学知识的内容吗?

    (三) “信用度循环理论”。该理论表达了拉图尔等人关于科学运行机制和科学发展动力学的基本观点。内容大致是: 科学家每做一件事, 都是为了获得信用。随着信用的积累, 信用度随之增加; 而信用度增加, 意味着有了进一步投资以获得更多信用的能力。总之, 科学工作的目标不是默顿学派所说的获得奖励, 而是使信用能力持续不断地积累, 进而获得更多的信用。信用度循环理论提出了如下的理论问题: 如何评价默顿学派的科学奖励研究? 科学家从事科学活动的终极目标是为了信用能力的不断积累进而获得更多的信用吗?

    (四) “行动者———网络理论”。巴黎学派认为, 一项科学研究的行动者, 不仅包括实验室内直接从事研究的科学家, 而且还包括实验室以外的科学同行、企业主、政府官员等形形色色有关的人以及各种物的因素。正是这些人和物构成了一个“行动者网络”。该网络跨越实验室的围墙, 把科学、技术、自然和社会天衣无缝地联结在了一起。在这张无缝之网中,自然和社会被共同建构。“行动者———网络理论”在说明社会因素对科学知识生产的重大作用以及科学知识生产对社会的塑型作用上, 固然有其合理之处, 但它刻意夸大社会因素对科学的作用和科学对社会作用的主旨, 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此外, 在林林总总的理论背后, 深藏着SSK的哲学倾向与认识论前提。为了弄清SSK的本质, 这方面有必要提出以下的问题:

    (一) SSK与经验主义。从社会建构主义的认识论立场和观点看, SSK当是反经验主义的, 而且, SSK的许多代表人物也都明确表示反对经验主义。如布鲁尔曾说:“如果经验主义是正确的,那么,知识社会学又一次变成了关于错误、信念或者意见的社会学,而非关于知识的__社会学。”[3 ]可是,SSK从一开始就试图把自身建设成为一个像自然科学那样的严密学科,而且,SSK的实验室研究等运用的是典型的经验性方法。SSK与经验主义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 相对主义的是与非。SSK公开承认自己的哲学认识论立场是相对主义的, 并为相对主义大唱赞歌。他们说: “相对主义绝不是对知识形式的科学理解的一种威胁, 恰恰相反,它是这种理解所需要的。”“正是那些反对相对主义的人、那些认为某些形式的知识理所当然地具有特殊地位的人, 他们才对知识和认识的科学理解构成了真正的威胁。”[4 ]那么, 怎样看待科学知识的相对性? 怎样评价相对主义? SSK为相对主义的辩护靠得住吗?

    (三) 自然界是否存在统一性。否认自然界存在统一性, 是SSK的认识论前提之一。例如, 马尔凯就明确提出: “自然界的统一性, 不过是自然科学家为了构造他们对自然界的说明的一种方法。”[5 ]自然界是否存在统一性是自然观的核心问题之一, 应予辨明。

    (四) 知识(含科学知识) 是“信念”吗? 强调包括科学知识在内的一切知识都是“信念”, 是SSK的又一认识论前提。他们说, 信念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关对象、事实和具体事件的; 另一种是价值、义务、习惯和体制范畴的体系, 这些信念, 都可以作社会学的分析和讨论, 科学与其他的信念体系不应截然分开”。[6 ]知识、科学知识和“信念”的关系既是认识论也是科学观的一个重大问题。

    顺便说及, SSK不仅在科学社会学领域占据支配地位, 而且, 在哲学、社会学和历史学领域刮起了一股社会建构旋风。为什么以思想偏激著称的SSK小有成功? 除了其他方面的工作外, 应当着力对SSK诞生的历史背景和思想渊源进行追溯, 分别理清它与曼海姆和迪尔凯姆的知识社会学、默顿的科学社会学、库恩的科学哲学、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等流派的关系。这样做, 既有利于弄清SSK的思想构成, 也有利于通过SSK与相近学术思潮的比较研究, 深入理解SSK的核心内容和精神实质。

    SSK的出发点是库恩的科学哲学。但SSK主要发展了库恩的相对主义思想, 并把它推向了极端。应当说, 库恩的相对主义是有保留、有限制的。一方面, 库恩本人拒绝承认自己是相对主义者; 另一方面, 库恩的相对主义主要体现在范式与自然界若明若暗的关系, 以及同一学科内范式之间的间断性上。SSK把科学知识视为社会的建构, 贬低甚至不承认自然界的作用, 就是彻底的相对主义了。相对主义否认科学知识内容的客观性, 使得科学知识的面貌变幻莫测、捉摸不定, 陷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潭。另外, 相对主义无限夸大认识的相对性, 使相对性泛化和绝对化, 无形中也使自身变成绝对相对的了, 进而否定了自身的确定性和客观性, 使自身陷于自我否定、自相矛盾的尴尬境地。因此, 从根本上说, 相对主义肯定是不可取甚或是有害的。

    但是, 相对主义存在某些合理性。现代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无数材料证明, 认识主体的立场和价值观念, 以及认识活动的物质条件和具体情景, 对认识的内容和形式是存在一定影响的。尤其是, 在相对主义框架内, SSK竭尽全力从各个侧面、各种层次上揭示了科学知识的相对性。如SSK关于科学活动中科学家之间以及科学家与社会机构之间的“磋商”对科学知识作用的研究、社会集团利益对科学知识作用的研究、科学获得更多“信用”的科学目的对科学知识作用的研究等等, 都是很有新意的。这些研究不仅开阔了“科学与社会”研究的视野, 加深了我们对科学的理解, 而且, 它对于当前我国学界正在进行的科学中价值负载的讨论, 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讨论, 以及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融合的讨论等, 都很有启发意义。

    此外, SSK对历史学派关于观察渗透理论观点的推进, 对哥本哈根学派关于认识工具在认识中作用的观点的进一步发挥, 以及关于科学家的谈话分析、科学争论的案例研究、科学评价标准的研究等方面的方法创新等, 都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总之, 科技哲学关于SSK的研究应力争达到以下几个目的。(1) 充分肯定SSK的理论贡献; (2) 尽量彻底清算科学认识论中相对主义倾向的理论是非; (3) 基于SSK的研究, 对深化科技哲学的研究提出若干建设性意见。

    为此, SSK研究需要做到以下三点:

    (一) 和国际接轨, 直接参与和SSK的对话与交流。超越单纯介绍和仅仅事后评论的做法, 就SSK所提出的各项前沿性理论问题直抒己见, “接着说”, 与SSK学者进行平等的对话交流。

    (二) 在批判相对主义最新形态上有新的进展。相对主义是SSK的实质与核心, 也是当前形形色色的怀疑科学、批判科学乃至反科学思潮的重要理论基础。较之以往, 20 世纪后半叶以来相对主义又有新的发展。这种新的发展在SSK那里有典型的表现。因此, 批判SSK的相对主义, 不仅是科技哲学的前沿任务, 也是整个哲学战线的前沿任务。能否提供一个批判SSK相对主义的理论纲要, 将是衡量SSK研究理论创新程度的重要指标之一。

    (三) 为科技哲学研究描绘新的蓝图。SSK尽管是相对主义, 但由于它围绕科学知识与社会的关系进行了大量细致、深入的研究, 因此, 为人们理解科学的社会性做出了卓越贡献。能否从大量材料里梳理出SSK的各项贡献? 能否从SSK的这些贡献里指出科技哲学研究的新课题、新方法、新观点? 这也是衡量SSK研究理论创新程度的一个指标。

    参考文献

    [1 ] S. 科尔, 刘华杰译: 巫毒社会学: 科学社会学最近的发展,《哲学译丛》2000 年第2 期。

    [2 ] S. 科尔,林建成、王毅译《: 科学的制造———在自然界与社会之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第2 页。

    [3 ] 转引自刘华杰:《科学元勘中SSK学派的历史与方法论述评》,《哲学研究》2002 年第1 期。

    [4 ] B. 巴恩斯、D. 布鲁尔,鲁旭东译《: 相对主义、理性主义和知识社会学》《, 哲学译丛》2000 年第1 期。

    [5 ] Mulkay , Michael , Science and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 1979. p29.

    [6 ] Barnes , Barry ,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Sociological Theory , London :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 1974. 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