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典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7月31日 15 版) 提要:“尼山学堂”由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负责教学及学生日常管理工作,享受校级基地班待遇,每年招生规模为20名左右,主要在全校各专业大二学生中选拔,采用“1十3十3本硕贯通模式”,本科阶段不分专业,本科毕业时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哲学、文学、历史学三个专业中任选一个专业毕业,学校授予相应的学士学位。硕士毕业时则根据主修方向,颁发相应的硕士学位。学校同时给“尼山学堂”毕业生颁发荣誉学院证书。
2012年9月,山东大学开办“尼山学堂”,招收在校本科生,组成古典学术人才培养实验班,以企按照古典学术自身的特点和发展规律,培养一批学科基础宽厚,能够潜心中国古典学术研究,继承、创新中国古典学术和传统文化,能够“继绝学、铸新知”的拔尖人才。我心目中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自认为理想的培养人文学术人才的途径。假如一个学生进入大学后想在人文学术研究方面做出成就,我个人感觉有这样几个成长阶段比较合适。本科学历史,硕士读中文,博士读哲学,然后再选择一个思想史的题目来做论文,我感觉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发展过程。我观察了很多学生,凡是基础面比较窄的,一上学就进入一个很狭窄的领域,没有前途。我前天接待了一个家长,这个家长想叫孩子学艺术,我找了学校的招办主任,去跟她聊聊,咨询一下意见。这个招办主任说了一席话,让我印象很深。她不建议家长把孩子送去学艺术,绘画也好,音乐也好,或者声乐器乐这些也好。
为什么呢,她说给孩子选择自己未来专业的时候,在他还不能自主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你一上来把他一生限定在一个很狭窄的范围之内,会导致他将来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选择余地。你看,现在这个艺考,挤破了门,实际上我从内心里感觉真是非常悲观。学艺术学音乐,严格来说,要有很好的天赋,天赋能占70%,个人努力只能占30%。你没有这个天赋,在孩子还不能自主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家长就根据自己的意愿,替你选择了一个很狭窄的领域,这个领域使你将来在你人生的选择上想回头、翻身,都没有可能,已经没有余地了,你已经错过了人生的最好时机。我给大家谈这个例子是想说,就像我刚才讲的,本科选择学历史,读四年历史,硕士读三年中文,博士读三年哲学,然后选择一个思想史的题目,一个综合性的题目,意思是说,我们必须走宽口径培养人才的这样一条道路。
也就是说你的基础越宽厚,人才的成长才会有更大的发展余地和空间。我非常赞赏学校拿出尼山学堂这样一种模式来做实验,做古典学术人才培养的实验。这样一个宽口径的培养人才的办法,完全和国际学术潮流相通。芝加哥大学有个思想史委员会,按理说它是培养思想史研究人才的,但是它有一个学期完全让学生去读莎士比亚,选择几个莎士比亚戏剧做讲解。在莎士比亚课程讨论当中,教师培养大家对历史的想象力,然后再选择一些古希腊罗马的篇章,像《理想国》之类的,让学生去读,所以思想史那个课程的教学非常广泛。另外大家知道像《共产党宣言》,在美国都是高中生的必读物,所以说这个宽口径的模式很普遍,哈佛大学也是这样。我们从哈佛大学很多人写的回忆录来看,在哈佛大学受到的学术训练,严格讲,既不是历史,也不是哲学,也不是文学,完全是一个综合性的人文学术的模式。这些学校培养出优秀的人才来,绝对不是偶然。所以我个人感觉古典学术实验班这样一个设置,符合人文学术研究的特点。培养中国古典学术人才,我觉得尤其需要这样。大家知道中国的古典学术是不分科的。中文、历史、哲学、政治学、法学、管理学、经济学,这是现代的学科分类概念。现代学科分类,那是西方的产物。中国的经史子集,大家正在学习,那是一个图书分类,不是学问分类,尤其不是学科分类。我经常考虑20世纪的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一个什么大的问题呢?大家知道,20世纪最繁盛的一个学科是历史学,不是哲学也不是文学。你看我们这些大家,陈寅恪也好,陈垣也好,傅斯年也好,胡适也好,全部都立足于历史学。
当然在单独的文学学科,在单独的哲学学科,也有一些人才,如金岳霖先生,也不是说没有,但是凤毛麟角,只有一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况?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个人认为是个发现,就是我们传统的四部分类和现代西方的学术分科,只有一门学科能够对接,这就是历史,其余都不能对接,尤其是不能实现无缝对接。比如说经,像什么呢?经不能像哲学吧?你说《论语》是十三经之一,它能算哲学吗?它是文学吗?它是历史吗?它是伦理学吗?它什么都不是。所以四部分类中只有史这一门,能和现代西方、现代学术分类分科,直接的实现无缝对接。也就是说,那些历史学者,可以不经过转化,就能够直接进入现代历史学术。胡适之是这样,顾颉刚是这样,傅斯年是这样,陈寅恪、陈垣这些人都是这样。这说明什么问题呢?中国的学术、传统学术,是不能按照西方的现代学术分科概念去加以切割的。我们近几十年来一个大的失误,就是我们按照西方传统的学术分类来切割中国的古典学术,至少是文史哲三家来共同切割中国的古典。你看儒学,在哲学系叫中国哲学,在历史系叫中国思想史,而儒学的文献部分在中文系叫古典文献。所以,文史哲三家切割经典是造成几十年来我们古典学术人才特别是国学人才培养后继乏人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学生一上来就跌到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内去了。我一直认为像《论语》这样的经典,既是历史的,也是哲学的,还是中文的。前一阶段,有一次一个友人送我,我们刚开完新学期工作会议,大家知道教育部刚刚公布学科排名,那其中牵涉山东大学。这个司机就问我,他说王老师,儒学排名多少?我说儒学在中国不算是一个学科,不是一个学科概念,它是学术领域的一个概念,国学也是这样。就是说在教育部的招生目录当中,没有儒学,也没有国学。现在学术界正在努力,我前一段也到人民大学参加了一个全国国学院院长联席会议,这个联席会议的一个主要议点,就是要进一步给教育部施加压力,把国学列为一级学科,或者是把儒学列为一级学科。这两个概念大体上是重合的。大家来尼山班学习,是非常幸运的。我们能不能满足大家的要求这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大家能到这个尼山班来学习我觉得是个幸运,也说明大家很有眼力。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对中国未来的状况,特别是文化的未来,有一个乐观的估计,有一个乐观的预期。是什么样的预期呢?
我认为中国古典文化、中国古典学术正在面临大复兴的一个黄金时期。中国古典文化,从历史上看,它是个精英文化,是个有闲阶级的文化。毛泽东当年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当中曾经说过一句话:“在中国,只有地主阶级有文化。”这几千年来差不多只有地主阶级有文化。什么意思呢?你要想享受中国的文化,必须得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或者说你必须以物质生活的富裕为前提。那些贫下中农成天干活,那些雇工长工们成天干活,他无暇享受中国的传统文化,他无暇享受中国的诗词歌赋,他没有这个机会享受。光学汉字都是一个大问题。汉字是世界上在语言学习当中掌握起来最难的一种文字。它不像英语,英语跟发音有关,很自然。汉字的发音一部分是和形声有关,另一部分大家知道就是会意字,它跟发什么音没有关系,早年阶段必须凭着记忆,去把汉字学会。光学会汉字那得经过好几年的训练。一个出身贫苦的阶层,在过去,在旧中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掌握不了汉字,只是掌握一点加减乘除法,掌握一些口诀,可以供你应付生活使用,但是你要想达到能享受、享用中国诗词歌赋这样一个水准,那你必须长期脱离生产劳动,脱离直接生产劳动。也就是说,你必须以物质生活的富裕为前提。好了,我觉得现在,中国前一阶段好像是宣布GDP世界第二之类的,那些我们不管,但是我们能看到一点,中国、中国的老百姓已经全面进入了脱贫的阶段,正在向小康社会迈进,至少大家不会再为物质生活而发愁,就是进入一个相对来说是过剩阶段。这个过剩阶段有大量的有闲时间产生。有大量的闲暇了,老百姓才能充分的享受中国历史所创造的辉煌文化。
这是我现在的估计,大家将来的前途一定是美好的。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大家都感觉要全盘西化。我当年也是个全盘西化的坚定鼓吹者,就认为中国文化没有多少希望,老是认为中国文化是个农业文化,而农业文化必将为工业文化所取代,儒学也是这样,所以80年代像我这一代,几乎全部都是反传统的。我是一个比较典型的。1988年教育部有一个检查组,到山东大学来做调研,我是青年教师的代表之一。调研的时候我就说全盘西化没有什么不好,中国的老古董它已经不能为中国现代化出力了,我们把它抛弃了又有何妨呢?我这个言论受到批评了,但80年代压倒性的思潮都是这样。到了90年代之后,这个思潮在变,这个变当然有意识形态上的原因,政治上的原因,但是我个人感觉,主要是物质生活逐年在加强、逐渐在加强。原来大家没有时间。现在我几乎每天都要看一看李白杜甫的诗,包括陶渊明的诗。他们的诗集在我那里不知道翻烂了几本。我每天都要看一两首,体会一下,我为什么要这样看呢,我是觉得这个世俗社会太污浊了,诱惑太多了。你要想保持心灵一定程度上的宁静,就非得看一下这个东西,用它来抵制每天带来的对你心灵的污染和干扰。所以我个人感觉大家能来到这个尼山班里学习,恰好和中国社会发展潮流、思想发展潮流相吻合。也就是说当大家能够学成的时候,也恰好是中国文化达到、进入一个黄金复兴期的时候。这个时候正好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大量的用武之地。另外一个,我跟大家交流另一个看法,也是观察了很多青年,观察了很多人的成长道路,有一个基本的想法:就是你个人是你自己塑造的,不是别人塑造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最后果然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2003年,我们班毕业20年聚会时,我就发现这一现象了。在我们班的同学中,想做学问的做成学问了,想做官的就做成官了,想发财的经商也成功了,最后沉下来的,确实都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人。有志者事竟成。你没志,谈什么事竟成?所以我希望大家要立大志,要有大抱负、大理想、大关怀。要往大处走,不要往小处走。我经常跟学生说,我们80年代上学的时候经常重复毛泽东那句话,就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还有“吾辈不出,如苍生何?”就是我辈要不出来,天下就不能太平。都抱着这个愿望来的。那么现在的学生,就是“问苍茫大地,我的工作在哪里?”从一上学你的志向就很小,你将来怎么能成就大事业呢?绝对干不大。你往大处想,往大处走,有大抱负、大关怀、大理想,将来肯定会有理想的工作岗位在等着你。你一上来很小,就像我刚才说的,就是你父母帮你安排,你去学艺术,你一点选择余地没有。所以我希望大家,趁大家比较年轻抓紧读书。大家不要考虑三年之后四年之后,我怎么读研究生的问题。你现在需要考虑的、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读好书。
我在很多场合强调“个人奋斗”这个概念。所以我对现在这些所谓的“拼爹”现象感到非常反感。我认为个人奋斗精神衰退是现在青年一代的一个普遍现象。我认为个人的命运在相当大程度上可以掌握。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把改变个人命运的机会寄托在其他方面。寄托在个人奋斗上,这最踏实、最坚实。我感觉就是在“文革”期间,个人社会流动途径很狭窄的时候,个人奋斗仍然能够找到一定的出路。何况现在,道路这么宽广,人生的选择这么多,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读书,要好好的读书。所以我希望,尼山班的学生,首先要有中国儒家的那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要有点儒者的风范,要有点孔子孟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我希望尼山班的同学要坚定人生信念,这一点我不是政治上的说教,我是觉得从人生道路选择角度,应该崇尚这样一个理念。(本文根据作者在尼山学堂讲座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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