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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习心得|秦风同东渡,弦音别裁趣 ——我在日本学习和乐器三味线

    时间:2024-04-08 作者:文/岳柳汐

    我到东京时,是2022年夏末的时候,入秋以后,夜里凉风阵阵,不久便步入了萧瑟。

    在一个寒凉的秋夜,我在车站前听见三味线清越的琴声。

    一张椅,一个人,一把琴。

    人潮似水,匆匆流淌而过,我感叹那是怎样的风雅。


    三味线的演奏姿态,处处体现着平衡与克制,十分优雅。我最开始,也正是被这样的姿态所吸引。学三味线,是从基本的日语单词开始:乐器的部件啦、小物的名称啦、乐理啦,把耳朵磨熟了,就听懂了一半。然后一边学调弦、姿态,一边听日本人是怎么用动词搭配这些名词的,熟悉了,就听懂了七八成。


    去老师那里学琴,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电车,再穿过一座神社。


    冬季天黑得早,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我能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惬意地看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天气好的时候,能望见伫立在旷野暮色中的富士山,那实在是令人感动的风景。


    神社,古木参天,绿意森然,鸟鸣婉转,寂寂无人。下雨的日子,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地面,无人清扫,积水处,荡出一圈圈涟漪。主殿外有一口缸,正好接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边缘附着了一层湿润饱满的青苔,屋檐下,斜着一株朱红的枫树。


    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安静地站到主殿前合掌许愿,又安静地离开。

    有人会把愿望写在木牌上,挂到入口处的小亭里:志愿合格、商业繁盛、健康第一、世界和平……人世间的愿望,总是相似的。


    演奏三味线通常是跪坐。琴头(糸巻き)在眼角余光的位置,右手挽起袖子,搭在琴身(胴掛け)上,让三味线呈现出倾斜而又平衡的状态。银杏叶一样的拨(撥),也是拿在右手。拿撥的时候,拇指是摁在撥的边缘的,扫下去时,要有干净利落的力量。手腕,是探出来往内折的,撥就像一片大大的银杏叶,斜在自己手里。演奏时,直背正坐,微微低头,端庄而优美,洒落而风雅。


    简单缓慢的曲调,可以配合悠长素淡的歌谣,极具日本韵味;轻快急速的曲调,更偏向于津轻,与地呗是十分不同的曲风。


    周五下午的课结束后,是稽古时间。


    社团活动室里,睦美把筝摆出来,拿出一册厚厚的谱子:《夕颜》。

    她带好甲片,拢了拢裙子,正坐。


    小小的部室里,竖着五六把筝,四五把三味线,窗下的书架堆满了曲谱、文具、CD。暖黄色的灯光把一切渲染得温和而肃静,空调的白噪音在空气里回旋。


    我盘腿坐在睦美的对面。


    她一边唱,一边弹。她的声音宏亮清朗,如果说指尖的音符如平缓的雾气,那唱词就是一张淡橘色的帷幕,渐渐地,一个幽怨的人影便浮现出来了:或是缓慢地抬起脚步,或是横过一双冷冰冰的眼,或是肩上飘来了一片叶子。是美,却美得很凄艳。


    日本古典音乐,调子通常缓慢而悠长,凄清而诡谲。简淡的基调,反而能把不和谐的变调完美地凸显出来。普通人即使听不懂,也会莫名正襟危坐,联想到歌舞伎里的白脸红唇,或是华美璀璨的振袖之类,变得紧张起来、恐怖起来,进而想:这实在是遥远高雅的艺术!


    而一曲终了,那个诡丽的世界也就忽然消失,睦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曲子真长啊。”我说。

    “是的。不过旁边有伴奏,也还好。”

    “《夕颜》,是傍晚遇见的人?”

    “‘夕颜’,是一个人的名字。你知道《源氏物语》吗?”

    “什么物语?”

    “《源氏物语》。”睦美拿出手机,把“源氏”两个汉字打给我看。

    “哦,《源氏物语》!我听说过。”我翻开末尾的唱词,全是古日语:“这是讲什么故事呢?”

    睦美就开始讲光源氏和夕颜的故事,我呢,只能把听得懂的词串起来:路过,幽灵,死,悲伤。隐约明白,这是感叹红颜易逝的曲。与其说红颜,不如说那是对一切优美鲜活之事物转瞬即逝的哀叹。华美、脆弱、无奈,日本的美总有种杜鹃啼血的凄艳。

    “你在弹《吉野山》吗,这场景大概是…你看,”睦美拿出手机,是一张漫山遍野尽是樱花的图片,“这样的。”

    我放下三味线,点点头。

    “不过,我最喜欢的曲子是《春之园》。”睦美说。


    春の園 紅にほふ 桃の花  

    下照る道に出で立つ乙女


    “歌词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春天的庭院里…这个红,是映照着脸庞的红色呢。”睦美总是能把我不懂的日语解释得生动自然。

    “啊,我明白了。”粉红色的桃花,映照着少女粉色的脸颊。“花下的路也是粉色的。”

    “少女就一直站在树下。”

    “真是优美的场面啊。”

    部室外,却是萧瑟的秋风。

    “一起弹一遍吧。”我提议。

    “好啊。”

    我弹三味线,睦美弹筝。调子很慢,一边低吟缓唱,一边想象春天:花下,连阳光与薄雾也流荡着粉色,与少女可爱的脸颊互相映衬。她打着伞,正抬头看花,不知道想起什么,只是伫立在小路上。


    “虽然中间合不上,但听着好像又是那么回事呢。”

    我和睦美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有趣,即使我们两的谱子并不完全一样,却依旧能奏出和谐的音乐。能从音乐里培养出默契,实在是一件乐事。


    有时我们铺开纸笔,拿出手机,边唱边比划,讨论中日的古典音律。有时就这么挤在小小的活动室各练各的,任杂乱诡异的音符和唱腔乱飘。有时大家一句话也不说,打游戏的打游戏,玩手机的玩手机,我则喜欢盯着墙上贴的纸看:十几年前的公告、宣传单、漫画…


    尽管演奏本身是严肃的,而社团里,丝毫没有凌烈孤傲的氛围。既没有传统古典带来的晦涩阻滞之风,也没有由语言国籍带来的排斥相轻之习,这是我常常感动的一点。


    中国三弦琴的历史可以追溯至秦代,清毛其龄《西河词话》:“三弦起于秦时,本三十鼓鼓之制而改形易响,谓之鼓鼓,唐时乐人多习之,世以为胡乐,非也。”中国的三弦传入日本后,几经发展变革,分成长呗、地呗、津轻等种类,三弦也成为了和乐器的代表。今日,于中国演奏三弦琴的人则寥寥。清王韬在《弢园文录外编》中提到日本对中国文化的继承与重视:“隋唐之际,彼国人士,往来中土者,率学成艺精而后去。奇编异帙,不惜重价购求。我之所无,往往为彼之所有。明代通商以来,往者皆贾人子,硕望名流,从未一至。彼中书籍,谈我国之土风俗尚,物产民情,山川之诡异,政事之沿革,有如烛照犀然。而我中国文士所撰述,上至正史,下至稗官,往往语焉而不详,袭谬承讹,未衷诸实。”而中国对邻居、对传统却不甚关注,颇为憾事。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优秀的传统文化一如清风明月,同在一片天空之下,秉持中正、客观、谦和的态度,兼收并蓄,该是我们的风度。

    责任编辑: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