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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传武论著选登:张载入蜀之年考析

    时间:2008-09-24 作者:徐传武

    研究左思《三都赋》的撰写与撰年问题,常常要牵扯到文人张载入蜀一事。《晋书·左思传》谓左思为撰《三都赋》“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王隐《晋书》亦曰:“(左思)蜀事访于张载,吴事访于陆机,后乃成之”。左思写《三都赋》本着一种“征实”精神,他在赋序中说:“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1]左思为撰写《三都赋》曾经访问过对蜀地情况比较熟悉的张载之事,就是这种“贵本依实”精神的具体表现。除去下文要引用的《晋书·张载传》曾记叙张载“入蜀省父”及在蜀地写过《剑阁铭》之外,他还写过《登成都白菟楼诗》[2],撰过叙述蜀地之行的《叙行赋》[3],皆与蜀地有涉,所以说张载到过蜀地的确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由于西晋高士皇甫谧为《三都赋》作过序,而据史书记载皇甫谧卒于太康三年(282年),《三都赋》是否撰成于282年之前呢?对这个问题众说纷纭,其原因之一就是对左思访问张载应在何时的看法不一。要弄清楚左思访问张载的时间,这就首先需要确定张载入蜀的时间,因为张载并非蜀人,而左思访问的应是到过蜀地、对蜀地情况比较熟悉的张载。

    张载应于何年“入蜀”的呢?《晋书·张载传》曰:

    张载,字孟阳,安平人也。父收,蜀郡太守。……太康初,至蜀省父,道经剑阁。载以蜀人恃险好乱,因著铭以作诫曰……。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载又为《榷论》曰……载又为《蒙汜赋》,司隶校尉傅玄见而嗟叹,以车迎之,言谈尽日,为之延誉,遂知名。起家佐著作郎,出补肥乡令。复为著作郎,转太子中舍人,迁乐安相、弘农太守。长沙王乂请为记室督。拜中书侍郎,复领著作。载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遂称疾笃告归,卒于家。

    张载《叙行赋》则曰:

    岁大荒之孟夏,余将往乎蜀都。脂轻车而秣马,循路轨以西徂。……造剑阁之崇关,路盘曲以晻蔼。山峥嵘以峻狭,仰青天其如带。兼习坎之重固,形东隘以要害。岂乾坤之分域,将隔绝乎内外。

    考察张载入蜀之行者,无不把以上两文当成最主要的依据,然后再分别参以考察者本人所掌握的其他零星资料。

    对于张载入蜀的时间,大致有两种有代表性的观点:甲、认为张载于泰始九年(273年)入蜀。持这种看法者说,那位对张载《濛汜赋》曾予以叹赏的傅玄应卒于咸宁四年(278年),而不是史书所记叙的卒于咸宁五年(279年)。认为“张载作《剑阁铭》时,似尚未为人所重,后又作《濛汜赋》,已至洛阳,司隶傅玄见之大为叹赏,为之延誉,遂知名,从此就步入仕途”,故判定张载入蜀在278年之前;又据《叙行赋》“岁大荒”、“往乎蜀都”之语,“岁大荒”即太岁在巳之谓,与张载在世时相近的“巳年”有“癸巳”(泰始九年,273年)、“乙巳”(太康六年,285年)、“丁巳”(元康七年,297年),乙巳、丁巳皆在傅玄卒后,故判定只有癸巳(273年)才是张载入蜀之年,由于这年已是泰始九年,故又谓《晋书·张载传》所记的“太康初,至蜀省父”之“太康初”有误,而应为“泰始末”[4]。乙、另一种意见认为张载应于太康六年(285年)入蜀。理由是张载被傅玄延誉必在傅任司隶校尉(275年)至逝世(278年)之间,但这皆在咸宁年间。而据宋人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所引《益州学馆记》“西晋太康中,益州刺史张收笔”,故认为“张载的父亲张收到太康中才为蜀郡太守”,因此张载入蜀不应在咸宁年间而当在太康年间。又据《叙行赋》“岁大荒”,太康年间只有太康六年(乙巳)为“巳年”,此岁为“大荒年”,故张载入蜀之年应在“太康六年(285年)”,并认定《晋书·张载传》所言其“至蜀省父”的“太康初”应改为“太康中”才是。[5]

    我吸取了甲、乙两说的“合理内核”,加上自己的新发现和新思考,认为张载入蜀之年既不是273年,也不是285年,而是太康初年,极可能是“太康三年(282年)”。理由如次:

    张载作《濛汜赋》被傅玄常识,应在入蜀写《剑阁铭》之前,否则其《剑阁铭》那样被益州刺史张敏重视,特别是获得了晋武帝的青睐,若还要到“后来”写了《濛汜赋》才被傅玄赏识而“知名”,则是不可理解的了。《晋书·张载传》先叙《剑阁铭》、《榷论》,最后才写及《濛汜赋》被傅玄赏识而使张载步入宦途之事,故容易使人误解为写《剑阁铭》在前,作《濛汜赋》在后了。仔细斟酌,《晋书》撰者之意其实并非如此,把《剑阁铭》等写在前面,录以全文,是把它们视为张载的代表作之意,而后方述《濛汜赋》,只不过是把它当作叙张载官宦历程起点的缘由罢了。

    《晋书·张载传》中写及赏识《剑阁铭》的益州刺史张敏,或以为此人除《全晋文》辑录的三篇佚文之外,“亦未见有其他事迹可考”[6]。《全晋文》卷八十“张敏略传”曰:“敏,太原中都人。咸宁中为尚书郎,领秘书监,太康初,出为益州刺史。有集二卷。”[7]可见,张敏是于“太康初”为益州刺史的;又据清人万斯同的《晋方镇年表》,张敏为益州刺史在太康三、四、五年(282~284年)。可见张敏在益州刺史任上赏识《剑阁铭》必在太康三、四、五年之间,故《晋书》所言“太康初”当不误。

    至于《叙行赋》所言之“岁大荒”,如前所说与张载在世时相近的有三个“巳年”,唯“乙巳年”(太康六年,285年),在太康年间,故《叙行赋》所言入蜀之时当在太康六年,而这时张敏已经不再继任益州刺史,所以也就不会在这时来赏识《剑阁铭》了,故我认为太康六年是张载的又一次入蜀。臧荣绪《晋书》曰:“载父收,为蜀郡太守。载随父入蜀,作《剑阁铭》,……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王隐《晋书》曰:“张载……随父收在蜀,作《剑阁铭》。刺史张敏表之天子……。”与《晋书》所言“至蜀省父”略异。我认为,太康初年的张载这次入蜀,作了《剑阁铭》,当为“随父入蜀”;太康六年张载再次入蜀,作了《叙行赋》,是“至蜀省父”,这时已是太康之“中”年(太康十年,“六”居其中),这时张敏虽已离益州刺史之任,而张载之父张收则当仍在蜀郡太守位上。前引《益州学馆记》谓“西晋太康中,益州刺史张收笔”,查《晋方镇年表》等,张收未曾任过益州刺史,“益州刺史”或当为“蜀郡太守”之误;其所言“西晋太康中”值得注意,说明太康年之“中段”张收仍在蜀都,其子张载为“省父”而入蜀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前文已言,张载第一次随父入蜀在太康初年,即太康三、四、五年张敏在益州刺史任上时,由于太康六年四月(《叙行赋》所言之“孟夏”)张载曾再度入蜀,故我认为他第一次入蜀极可能在太康三年。因为再早了,张敏还未就任;再晚了,比如到了太康四年,已不好再称“太康初年”了。况且当时京都洛阳或张载家乡安平(今河北省深县)离蜀郡都挺远,中途又险恶,交通且甚为不便(至盛唐时尚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般人不会频繁来往,故我认为张载两次入蜀的时间间隔不可能太短。所以我估计第一次入蜀为太康三年,乃随父前往,曾作《剑阁铭》,被张敏赏识;第二次为太康六年,乃入蜀省父,作《叙行赋》。

    可见,张载在咸宁四年(278年)傅玄逝世以前,因写《濛汜赋》而被傅玄叹赏,并被延誉,“起家佐著作郎”,出补肥乡令;太康三年(282年)随父入蜀,写《剑阁铭》,被张敏赞赏,回到洛阳,“复为著作郎”;左思为写《三都赋》,“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当就在此后不久,大约在太康四、五年间(283~284年)了吧。太康六年(285年),张载再次入蜀,撰《叙行赋》,返洛后转太子中舍人,迁乐安相、弘农太守等。有人常把张载起家就任的“佐著作郎”和后来任职的“著作郎”混为一谈[8],其实二者还是有不小的差别的。“佐著作郎”,又称“著作佐郎”。如按九品中正制划分,则“著作郎”为“从五品”,而“著作佐郎”仅为“正七品”[9]。故臧荣绪《晋书》所言“起家拜著作郎”,应为“起家拜佐著作郎”。臧氏《晋书》佚文又曰:“稍迁,领著作。”即用“迁”字,就表示“著作郎”比此前的官职(包括起家之任)都要高一些。

    前文已言,张载随父入蜀时当太康三年,据《晋书·皇甫谧传》为《三都赋》作序的皇甫谧亦于是年逝世,左思访张载当在此年之后一、二年之内,如此说来,已是皇甫谧逝世之后的事了。左思访张载,表明《三都赋》尚未撰完;皇甫谧为《三都赋》作序,则表明《三都赋》业已完成,因为皇甫谧是看了《三都赋》文稿才好写序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矛盾呢?

    我经过长期地仔细研究,认为《晋书·皇甫谧传》记载的谧卒于“太康三年”之说有误。我从《晋书·皇甫谧传》记载的谧曾在近六十岁时写过一篇形同遗嘱的《笃终》入手,认为如果谧卒于太康三年,则《晋书·皇甫谧传》记述的谧作《笃终》之前的数次征召活动当都在其六十岁以后了,就其当时瘫卧在床的身体状况来看,这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如果谧卒于太康三年,则《晋书·皇甫谧传》所载其六十岁左右的活动就前后失序、文理不协了,等等。我找到了较充足的理由,运用了“理校”的方法,认为皇甫谧不应卒于“太康三年”,而是卒于“元康三年(292年)”,“元”误作了“太”。详参拙文《皇甫谧卒年新考》[10]。诚如是,左思访张载之事也就会在《三都赋》撰成之前了;而本文反复论析的左思访张载应在太康三年之后不久一说,也可为皇甫谧“不卒于太康三年说”增添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左思及其《三都赋》和张载的关系,不仅仅表现在撰赋过程中左思曾向张载请教过有关蜀地的情形,而且还表现在《三都赋》撰成之后,张载还曾经亲自为《三都赋》作过注解。在与人不好结交的左思来说,他同张载的关系的确也非同一般了。《晋书·左思传》曰:“及赋成,……张载为注《魏都》,刘逵注《吴》、《蜀》。”《文选·三都赋序》李善于“刘渊林(刘逵)注”下疏解亦同此说。今存《文选》注文,虽只于《蜀都赋》、《吴都赋》下题曰“刘渊林注”,于《魏都赋》下未言谁注,但李善于《三都赋序》题下“刘渊林注”后疏曰:“《三都赋》成,张载为注《魏都》,刘逵为注《吴》、《蜀》,自是之后,渐行于俗也。”因而可知,今存《文选》之《魏都赋》,当为张载所注。从前文可知,左思之所以访蜀事于张载,就因为张载到过蜀地,对蜀地是较他人熟悉的,那为什么《蜀都赋》不由他注而为刘逵所注,或者说张载为何不注《蜀都赋》而却去注《魏都赋》?事实当是张载也注过《蜀都赋》,由于某些原因后来却散佚了。《文选集注》卷八引陆善经说,谓臧荣绪《晋书》引綦毋邃序注本及集题曰:“张载注《蜀都》、刘逵注《吴》、《魏》。”高涉瀛先生注《文选》亦曰:“然观《汉书·霍光传》颜注及本书《西京赋》李注,则张(载)、刘(逵)皆有《魏都赋》注也。”[11]很有可能张载、刘逵对《三都赋》都曾作过注释,后人认为张注《魏都赋》较优,刘注《吴都赋》和《蜀都赋》为长,就把刘注《蜀都赋》、《吴都赋》与张注《魏都赋》合编在一起,优胜劣汰,其他由于未被收入《文选》而都散佚了。可见说张载曾把《三都赋》全部作过注解还是有迹丝可寻的。钟嵘在《诗品·序》中说:“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这“三张”,一说指张载及其弟张协、张亢,一说指张华及张载、张协[12],不论何说都有“张载”无疑;这“一左”,就是指左思。左思与张载不但私交较好,而且共同为西晋文坛的兴盛做出了较为杰出的贡献。看来二人的关系有可能由“访蜀”事始,至注《三都赋》而弥笃。可知不但左思一生与《三都赋》密不可分(刘勰评左思曰“尽锐于《三都》”[13]),就是张载一生与《三都赋》也可以说是瓜葛甚多,也可以说为《三都赋》做出过令人难以忘怀的贡献的。

    注释:

    [1]左思《三都赋序》,见《文选》卷四。

    [2]张载诗,见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七》,中华书局1983年版。

    [3]张载赋,见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八十五》,中华书局1985年影缩本。

    [4]傅璇琮《左思〈三都赋〉写作年代质疑》,见《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二期。

    [5]牟世金《〈三都赋〉的撰年及其它》,见《文史哲》1992年第五期。

    [6]傅璇琮《左思〈三都赋〉写作年代质疑》,见《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二期。

    [7]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八十》。

    [8]牟世金先生引《晋书·张载传》,谓之“张载曾三度为著作郎”(见《〈三都赋〉的撰年及其它》,《文史哲》1992年第五期),即包括“起家佐著作郎”那次。

    [9]沈任远《魏晋南北朝政治制度》第四章第七节,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

    [10]拙文《皇甫谧卒年新考》,见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集刊》总第十期(1997年3月)。

    [11]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卷六。

    [12]参见张锡瑜《诗平》,转引自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页注[四]。

    [13]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

    (原载《文史》1999年第1期,后收入《左思左棻研究》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