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说”对中国封建社会的影响是很深远的,渗透到我国社会的各个方面。顾颉刚说:“五行,是中国人的思想律,是中国人对于宇宙系统的信仰;二千余年来,它有极强固的势力”[1]。“五行说”,是中国传统思想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陈遵妫说:“殷末周初形成的‘阴阳五行说’,是当时关于宇宙生成的理论,发展到后来,成为指导人类行为的基本原理。从政治、军事、农业、天文历法乃至宗教、伦理、艺术等等,没有一项不和阴阳五行说相联系的。”[2]古典长篇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受这种学说的影响也很深,他把这种思想和自己的创作联系在了一块,正如前人所说的:“《西游记》推衍五行之旨,视他演义书为胜。”[3]这种思想可以说是贯穿全书的。最突出的是以唐僧取经集团的“五众以配五行”。第二十二回写流沙河收沙僧,其中有首诗说: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
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复沦。
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诗中的第一句即指唐僧五众的配合符合“五行”天理。诗中的“金”,即指孙悟空,五行中的“金”和地支中的“申酉”相配,“申”又和十二属相中的猴相配,因而以“金”指猴,指孙悟空;五行中的“金”又与天干中的“庚辛”相配,道教认为“真铅生庚”,因称铅为“金公”,《西游记》因为金指称悟空,故也称悟空为“金公”。诗中的“木”,即指猪八戒,道教称炼丹的“汞”为“木母”,且认为“真汞生亥”,’地支中的“亥”与十二属相中的“猪”相配,所以《西游记》中以“木母”指称猪八戒,又简称作“木”;《西游记》第六十一回猪八戒和牛魔王争斗时,曾说“木生在亥配为猪”,“申下生金本是猴”,即是从这个角度分言八戒和悟空的。诗中的“二土”,一是指沙僧,因“沙”与五行中的“土”意义相近有关联,故称,按“五行配合律”,土与五色中的“黄”相配,所以沙僧也被称作“黄婆”,如第五十三回写过西梁女国,唐僧和八戒误饮子母河的水而怀胎,悟空借仙水而妖道不与,沙僧乘二人打斗时才弄来了仙水,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是“禅主吞餐怀鬼孕,黄婆运水解邪胎”,其中的“禅主”即指唐僧,“黄婆”即指沙僧,这一回的诗赞中说:“婴儿枉结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费难”。其中的“土母”也指沙僧;诗中的另一“土”,即指此段故事前边刚遇到的黄风岭上黄风怪,五行中的“土”与五色中的“黄”相配,故称,前人说:“欲写沙僧之真土,而先以黄风妖之假土引之。”[4]过去有人认为沙僧为五行中的“水”:“八戒,其所八戒也,以为肝气之木。沙僧,流沙;以为肾气之水。”[5]是错误的。古人把五行和五脏相配,以木指肝,水指肾,沙僧应为五行中的“土”,与五脏中的脾相配,故又称“黄婆”,因道家称脾为黄婆。宋代苏轼在《与孙运句书》中就说:“脾能母养余脏,故养生家谓之黄婆。”诗中的“水”,指唐僧,因唐僧名“江流”,故称,《西游记》中说:“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第七十七回),“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第四十九回);前人也说:“玄奘出世一回中,人名地名数目皆水,及建会之由亦因龙王,同一义也”[6],《西游记》中的唐僧与“水”有不解之缘,故以五行中的“水”称之。诗中的“火”指唐僧的坐骑白龙马,按五行配合说,五行中的“火”与地支中的“已午”相配,“午”与十二属相中的“马”相配,故以“火”称指白龙马。如第五十一回写孙悟空偷入妖精洞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火马号嘶”,下一回悟空叙此事时又说:“我转到他后面,忽听得马叫龙吟,知是火部之物。”后来根据小说《西游记》补编的杂剧中,白龙马就自称“小圣南海火龙”,观音也说:“恰才路边,逢火龙三太子,为行雨差迟,法当斩罪。老僧直上九天,朝奏玉帝,救得此神,着他化为白马一匹,随唐僧西天驮经。”[7]可知这马与“火”甚有关系。
清人刘一明在《西游原旨读法》中曾说:“《西游》,三藏喻太极之体,三徒喻五行之气。三藏收三徒,太极而统五行也;三徒归三藏,五行而成太极也。”以五行仅指“三徒”,是不符合作者原意的,作者的本意应是以“五众配五行”,当然,这种情况下往往“统而言之”,“总而言之”。第二回悟空寻师,祖师曾对他说:“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当是对他日后和唐僧等五众一块取经的预言。第四十一回“火云洞”一节,前面的诗赞中说:“五行蹬蹭破禅林,风动必然寒凛。”第五十七回唐僧又一次赶走悟空,里面的诗赞说:“黄婆(沙僧)别主求金老(悟空),木母(八戒)延师奈病颜”,“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悟空)复进关”。紧接着五十八回又就赶走悟空一事说:“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第六十一回“火焰山”一节写师徒齐力斗牛王时说:“黄婆矢志扶元老(唐僧),木母留情扫荡妖。和睦五行归正果,炼磨涤垢上西方。”扇灭火焰山烈火后,作者又在下一回的诗赞中说:“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第二句即言师徒五众“散诞逍遥,向西而去”的情形。
取经集团里的五众配合五行,写的最多的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其次是沙僧,唐僧和白马多在“总言”五行时涉及,极少分而言之。第十九回写悟空收八戒的诗赞中说:“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八戒)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三打白骨精,唐僧赶走了悟空,唐僧四众来到了宝象国,第三十回的诗赞中说:“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雕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第三十二回写八戒被擒的回目中说:“莲花洞木母逢灾”。第三十八回写孙、猪请菩萨的回目中说:“金木参玄见假真”。第三十九回的诗赞中说:“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第四十回的回目中说:“猿马刀归木母空”。这一回有诗赞说:“心君(悟空)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屣外趫。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这一回的结末说:“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第四十一回回目说:“心猿遭火败,木母被魔擒。”第五十七回诗赞中说:“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第六十三回诗赞中说:“木母遭逢火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第六十五“假西天”一节的诗赞中说:“碧眼猢儿(悟空)识假真,禅机见像拜金身。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第七十六回回目中说:“合神(悟空)居舍魔归性,木母同降怪体真。”第八十五回回目中说:“心猿妒木母”,第八十六回回目中说:“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第八十六回写在天竺国玉华县孙、猪、沙三人各收三王子为徒,回目中即曰:“心猿木土授门人”。此回的诗赞中说:“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第八十九回的回目中说:“金木土计闹豹头山”,金、木、土,亦指三徒。
除唐僧五众之外,《西游记》中的“五行说”思想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如来降伏悟空,“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地把他压住”(第七回)。五庄观的人参果,就“与五行相畏”,何谓五行相畏?土地解释说:“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第二十四回),所以浇此树,盛此果都不能用“五行之器”(第二十六回),第四十一回写红孩儿的“三昧真火”,有诗赞曰:“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以五行配五脏,还讲了一通五行相生之理。第四十九回唐僧被沉入水底,自叹自恨,悟空偷偷对他说:“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这回三徒战妖魔,有首诗赞中说:“有分有缘成大道,相生相克秉恒沙。土克水,水干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土是母,发金芽,金生神水产婴娃,水为本,润木华,木有辉煌烈火霞。”前面说过,黄风怪黄色应五行之“土”,后来的黄袍怪也是如此,所以第三十二回的诗赞中说:“妖与魔色应五行”。第九十五回玉兔精夸其兵器时说:“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三元”。五行中的“土”和十二支中的“丑”相配,丑又与十二属相中的“牛”相合,所以又称牛魔王为“土”,“牵转牛儿归土类”,以八戒与牛王相斗为“木土相煎上下随”(第六十一回)。作者有“三教一源”的思想,所以常把五行和道家的炼丹,释家的经佛揉在一起。第一百回诗赞中说:“经卷原因配五行”,“五行论色空还寂。”金公、木母、黄婆的称呼就是这种揉合的结果。从传统的五行说看,“木”应和地支中的“寅卯”相配,而非和“亥子”相配,所以以“木母”称猪八戒已和传统的五行说相左了。所以有人说:“其推衍五行,颇契道家之旨”[8],还有人说:“虽金公木母,意近丹经;然意马心猿,未始不可附会梵典也”[9]。这话用以概括《西游记》全书则非,但用以专指作者的五行说思想我认为还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经历了从佛教历史故事向佛教神话传说过渡的递嬗演变,到吴承恩时,历时已九百多年,这时,这一故事的轮廓和结构已基本定型。在广东省历史博物馆陈列的元代磁州窑的瓷枕上,就绘制着一幅以唐僧取经故事为题材的图像,上面有手持金箍棒,勇往直前的孙悟空,有肩负钉耙,迈步紧跟的长嘴大耳的猪八戒,有骑着白龙马,扬鞭向前的唐僧,有手持护法伞,紧随马后的沙和尚。唐僧五众的取经队伍已经配备齐全。吴承恩是西游故事的集大成者,是一个创造性的总结者。在这个过程中,他花费了大量的艰苦卓绝的创造性劳动,包括艺术构思、重新组织和大力润色。所以吴作一出,“西游”故事即成定本,连当时广泛流行(曾传到朝鲜)的《西游记平话》也散佚殆尽,后人讲述“西游”故事就再也无法超出它的范围。他在这种重新创造中,也把“五行说”的思想搬弄施来。如取经集团,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面已有了孙悟空的雏形,叫“猴行者”,是一个“白衣秀才”的形象;后面还出现了一个“深沙神”,项下挂的是吞吃和尚剩下的枯骨,后化身金桥渡唐僧等西行,他就是《西游记》中沙僧的最早的模样;这时还没有猪八戒的踪影,猪八戒是产生最晚的一个角色。《诗话》中没有用五行和他们相配合的文字,也没有其他关于“五行说”思想的材料。再后来就是元代的《西游记平话》,现今这个本子只剩下两个片断的材料,一是明代初年《永乐大典》保存的一段“梦斩泾河龙”的遗文,二是朝鲜古代的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中保存的一段“车迟国斗胜”的文字。这里边没有关于“五行说”的影响。此外,《朴通事谚解》中还有八条关于《西游记平话》的注。其中有一段说:
老君、王母具奏玉帝,传宣李天王引领天兵十万及诸神将,至花果山与大圣相战,失利。巡山大力鬼上告天王,举灌州灌江口神曰小圣二郎,可使拿获。天王遣太子、木叉与大力鬼往请二郎神,领兵围花果山,众猴出战,皆败,大圣被执,当死。观音请玉帝,免死。令巨灵神押大圣,往下方去。乃于花果山石缝内纳身下截,画汝来(如来)押字封着,使山神土地神镇压。……其后唐太宗敕玄奘法师西天取经,路过此山,见此猴精压在石缝,去其佛押出之,以为徒弟,赐法名吾空。改名为孙行者。与沙和尚及黑猪精朱八戒偕往(西天取经)。
本文前面已经说过,《西游记》中压住悟空的是如来以金、木、水、火、土化成的“五行山”,而这里却作“花果山”,可见这是吴氏自觉地运用“五行说”的结果。从中可以看出,唐僧取经集团的五众已经齐备,元代瓷枕上的西游图看来就是根据这些故事绘制的,也可见那时西游故事的流传已相当广泛。那时的猪八戒还叫“黑猪精朱八戒”,有猪形,尚未以“猪”为姓,朱改为“猪”,当是明代人所为,因“朱”是大明皇帝之姓,与形象丑陋的八戒同姓,岂不有失皇家的尊严?故改为《百家姓》中都没有的“猪”了。我想,这也可能出自吴承恩之手。从《朴通事谚解》的八条注中也没发现和“五行说”有关的材料,所以说,《西游记》中的“五行说”思想是吴承恩加进来的。所以说“搬弄”、“加进”,一是因为原来的西游故事中还没有出现这种五行说思想;二是由于在这之前,西游的故事和人物已经定型,所以吴氏把五行说思想弄进来,有些生硬、附加之迹。但可喜的是吴氏并未为了迁就五行说思想而破坏了原来的故事和人物形象。他的“以五众配五行”,仅仅限于回目和诗赞之中,可以说属于“正文”的描写极少,即使全部抽掉这些东西,也不影响全书的内容和人物形象的丰满生动。前面说过的以“五众配五行”,申猴配金,沙配土配黄,江流配水,马配火,与传统的五行配合律尚符,但八戒以“亥猪”配木就有些不合了,所以作者只好从道家的炼丹术里去找根据。再者,五行和五色、五方、五脏等有传统的配合方法。马配火,色应“赤”,但吴氏却写成了匹“白”马,火应与五方的“南”相配,但《西游记》却说它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第八回),所以到了后来的杂剧中就改成了“小圣南海火龙”了(见前引),这大概也是为了迁就与五行配合律相符而改的吧?称悟空为金,则应与五色的“白”相配,但悟空却非白猴;金应与五色的“西”相配,但悟空却生于东胜神洲的傲来国,金应与五脏的“肺”相配,但却称悟空为“心猿”、“心神”。这“心”字,却恰切地表明了他是取经五众中的“核心”,是实际的组织者,领导者,唐僧不过是仅仅担了个领导者的虚名而已,孙悟空才是《西游记》的第一主角,有人称他是“书胆式的人物”[10],是有道理的。吴承恩并未因“心”不与五行的“金”相配而妄作改动。再从“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来看,应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和“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表示悟空的“金”克表示八戒的“木”尚可,表示八戒的“木”克表示沙僧的“土”也行,其他就很难说通了,如表示沙僧的“土”岂能克表示唐僧的“水”?本是只有唐僧念紧箍咒才能制伏悟空,但依五行,水又不能克金。吴承恩虽然也讲“五行相生相克”,但却没有机械地被这种框框约束死,没有为了迁就这种东西而把自己描绘的故事和人物弄得不成样子。特别有趣的是第五十一回,孙悟空与金山妖魔大战数次,不胜,就到天宫去请援兵,先请了火德星君,以为“火能灭诸物”,结果不胜;又说“水能克火”,请来了水德星君,结果又败。正如这回回目中所说的:“水火无功难炼魔”。他并没把“水能克火”当作没法改变的定理。
早期的“五行说”,把金木水火土等五种物质看作是构成世上万事万物的五大本原,这是朴素唯物主义的物质是第一性的思想表现,后来发展为阐明它们之间相互联系、依赖而又制约关系的“相生相克”的原理,这本来也是具有辩证法思想的进步的东西。但后来,这种“相生相克”的关系又被机械地规定死了,认为客观事物的发展变化是绝对地受这种规律支配的,从而成了一种形而上学的机械决定论,并进而走进了神学的宿命论的死胡同,从而产生了很多迷信落后的东西。所以有人称“阴阳五行说”为“二千年迷信之大本营”[11],有人称“五行说”为“五行毒”,“五行老妖物”[12]。吴承恩把这种“五行说”思想搬进《西游记》中,就是五行说在封建社会里有“极强固的势力”影响的结果;幸运的是他还没有被五行说死死约束住,走进神学的宿命论的死胡同,成为贩卖“五行毒”、“五行老妖物”的人。他有点象自己笔下的孙悟空,虽然被压在了“五行山”下,但究竟又从这里面跑了出来,较为自由自在地驰骋着。
注释:
[1]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
[2]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第一册第二编第一章。
[3](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四《西游记》。
[4](清)刘一明:《西游原旨读法》。
[5](明)陈元之:《西游记序》,载《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卷首。
[6](清)张含章《西游正旨后跋》。
[7](明)杨景言:《西游记杂剧》第七出《木叉售马》。徐按:杨为元末明初人,当在吴承恩之前,但《杂剧》已非杨氏原貌,当是在吴承恩《西游记》流行后,评注者将小说情节增补进去的。
[8](清)丁晏:《石亭记事续编·书〈西游记〉后》。
[9](清)俞樾:《九九消夏录》卷十二《西游集》。
[10]刘毓忱:《孙悟空形象的演化》。
[11]梁启超:《阴阳五行说之来历》。
[12]范文澜:《与颉刚论五行说的起源》。
附:五行对应表:
五行 木 火 土 金 水
五方 东 南 中 西 北
五时 春 夏 署 秋 冬
五色 青 赤 黄 白 黑
五脏 肝 心 脾 肺 肾
十干 甲乙 丙丁 戊己 庚辛 壬癸
十二支 寅卯 巳午 辰未戌丑 申酉 亥子
十二属相 虎兔 蛇马 龙羊狗牛 猴鸡 猪鼠
(原载《山东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后收入《古代文学与古代文化》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