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疑问代词“作勿”、“是勿”是“作”与“是”跟疑问词“何物(勿)”的省缩形式“勿/没”在“作+inter+VP”和“是+inter+NP”的句法结构环境里组合形成的。动词“作”、系词“是”的非支配性以及疑问词自身的语义特点,是它们在一定的句法环境里组合形成疑问词“作勿”、“是勿”的重要因素。
关键词 功能及语义特点 句法环境 作勿 是勿
疑问代词“作勿”、“是勿”是汉语里“怎么”、“什么”两系疑问代词的初期形式,前者是后者的直接来源。由“作勿”、“是勿”到“怎么”、“什么”,中间有过若干异写或变化了的形式,对此吕叔湘先生(1985)已经作过具体而可令人信从的论述。但是,就“作勿”跟“是勿”本身、也就是“怎么”和“什么”最初的来源或形成而言,却尚无定论。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依据对历史语料的调查分析,试图对此作进一步的探讨。①
一 相关研究意见述评
有关“作勿”、“是勿”的来源或形成,有不少学者进行过考证或发表过看法。而据我们对语料所作调查和对相关问题的分析来看,又以吕叔湘、江蓝生先生的意见最值得重视,可以说体现了“作勿”、“是勿”来源问题近二十年来不同阶段研究的新进展。②
吕叔湘先生(1985:1291-30)在论述疑问代词“是勿”的来源时指出:“是物(勿)”的“物”就是“何物”的“物(勿)”,“而是则是是与不是的本义”。但是吕先生又认为“是勿”是“是何物”的省缩,因为“何物用在是字后头作表语的机会很多”;此外,“近代汉语里还有一种倾向,避免用疑问指代词做主语,常常在它前边加个是字,使它变成表语”,“也许口语里很早已经有一个惯例,在句子头上的何物前头说个是,而这个‘是何物’的公式又转而促进何字的脱落,正如‘作何物’的变成‘作物’(即作麽)一样”。在谈到“作勿”的语源时,吕先生(1985:310)这样论述:“我们甚至还可以说,当何物这个语词一方面跟是字结合,造成一个新的疑问代词是勿(=什么)的时候,它在另一方面又跟作字结合,造成另一个疑问代词作勿。”可见,吕先生是明确主张“是勿(物)”来自“是何物”的省缩、“作勿(物)”来自“作何物”的省缩。但在另一个地方,吕先生又说:“若为的构成方式跟怎么(<作物)相同,都是一个疑问代词加一个表作为的动词。”(1985:265)这又是认为“作勿”就是由“作+物”构成。似乎显示出吕先生在这一问题上的踌躇。是否可以这样说,认为“是勿”是“是何勿(物)”的省缩、“作勿”是“作何勿(物)”的省缩,这种语源的解释得不到语言实例的充分支持:吕先生已指出尚缺少“句子头上‘是何物’连文”、即可省缩为“是勿”的例子,实际上跟“作勿”有直接关系的“作何物”同样也难以见到。以下是几个形式上“作何物”连文的例子:
(1)问师云:“何处龙见?作何物颜色?”(北齐书·高阿那肱:690)
(2)阿兄在里作何物在?(敦煌本启颜录;江蓝生1995)
(3)市肆贱类营衣食,尚有一事长处。汝所为如此,竟作何物?(酉阳杂俎:185)
例中“何物”都是一个词(“什么”义):例(1)“何物”处在名词修饰语的位置,(2)、(3)两例“作”跟“何物”是动宾关系。如果说“何”字省略,也是“何物”自身的事,所以类似的例子似乎不能视为“作勿”是“作何物”省缩而来的有效证据。看来,认为“作勿”是“作何物”的省缩跟认为“是勿”是“是何物”的省缩一样都存在同一个问题,即与有效证据不足相应的,是尚需对“作勿”、“是勿”为什么会是“作何物”、“是何物”的省缩而不是其他方式形成的进一步分析或说明。
江蓝生先生(1995)是在论述“麽”与“们”同源时谈到“是勿”形成问题的,她在对太田辰夫、志村良治等的意见作出分析的基础上,认为吕先生的解释“平实有据,比较可信”。不过江先生同时提出:“‘是物’也有可能就是‘是’跟‘物’的结合,由于疑问代词‘何物’的长期使用,使原本是构词语素的‘物’沾染上了疑问词义”,“但在句首时仍不能单用,要取‘是物’(是没)的形式。这样看来,‘是物’的‘是’最初是带有系词性的”。由此可见,江先生是认为“是勿”的形成有可能就是判断词(系词)“是”跟“物(勿)”的结合,而不必是“是何物”的省缩。
可以这样认为:如果说吕叔湘先生的论述为解决疑问代词“是勿”、“作勿”的来源问题奠定了基础的话,那么尽管江蓝生先生(1995)跟吕叔湘先生一样,仍然认为“作勿”是“作何物”的省缩,但她关于“是勿”即“是+勿(物)”的分析则是启动了认清有关问题的门户。因为根据我们的调查分析,疑问代词“是勿”、“作勿”应该就是判断词“是”与动词“作”分别跟疑问词“勿(物)”在一定的句法环境里组合而形成的。
“作勿”、“是勿”的“勿”即“何物”的“物”,“何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是一个常见的、跟“什么”同义的疑问代词。(参看唐钺1926:89-91;吕叔湘1985:128-129;江蓝生1995)需要说明的是,复合与省缩是中古汉语到近代汉语疑问及指示代词演变的一个不可忽略的规律。当“何物”复合为一词后又写作“何勿”,发生省缩后“勿”的音变形式又有“没”、“莽”等。这跟“何物”差不多同时的疑问代词“何等”经复合形成之后又省缩为“等”、再音变为“底”一样,是同类型的变化。这就表明,疑问代词“何勿”的“勿”是可以由原词省缩独立或者说是能够从原词里剥离的。
“何物”通过省缩成为“勿(物)”、音变为“没”,至迟应在八世纪前半叶,时代稍后些的文献里例子较多。例如:
(4)若求无上菩提,须信佛语、依佛教。佛道没语?(神会语录:34)
(5)今推到无住处立知作没?(又:37)
(6)异没时作物?(石井本神会语录;江蓝生1995)
(7)问:“离念是没?”答:“离念是不动。”(大乘五方便;志村1995:165)
(8)缘没不攒身入草,避难南归?(李陵变文:a86)
(9)向下经文没语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a433)
(10)缘有何事诈认狱中罪人是阿娘?缘没事谩语?(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a733)
“勿(物)”及其音变形式“没”独立作为疑问代词的时代并不晚于“作勿(没)”、“是勿(没)”,表明“作”、“是”跟“勿”组合已具备基本的词汇条件。再者,从意义上说“作+何物”、“是+何物”等于“作+勿”、“是+勿”(何物=勿),因此在缺乏有力的语言事实支持的情况下,也就没有必要认为“作勿”、“是勿”是由“作何物”、“是何物”分别省缩而形成的了。
二 “作勿”的形成问题
“作”跟“勿(物)”之所以能够组合成一个新的疑问代词,应该是与其语义特点以及句法结构环境密切相关的。这里提出跟所论主题有关的“作+X+VP”的结构形式(在X位置上的可以是名词或名词短语NP,也可以是指示代词Dem和疑问代词inter),由此观察“作勿”形成的句法环境。
A.作+NP+VP。可以认为“作”跟“NP+VP”之间具有动宾关系,即“作+{NP+VP}”。但“作”属非支配性动词,宾语并非受事,不过宾语VP表示的动作由“作”的配合而得以显现;VP前的NP处在修饰语位置,表示情状或性质。例如:
(11)王思道能作大家儿笑。(世说新语·排调:441)
(12)獠贼执融,将杀食之,融神色不动,方作洛生咏。(南齐书·张融:2·721)
(13)其夫先来常善作鸳鸯之鸣,即入王池,作鸳鸯鸣。(百喻经·贫人作鸳鸯鸣喻:27)
例(13)“作鸳鸯之鸣”用“之”,是“作”跟VP之间属动宾关系的标志。
B.这一类在表面形式上也是“作+NP+VP”,但在结构关系上比较A类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VP的动词性增强,句子重心向VP转移;另一方面则是NP对VP的修饰关系变得模糊,倒是“作+NP”之间的关系趋向紧密,两者表现出组合化的趋向,至少是既可分析为“作+{NP+VP}”,也可分析为“{作+NP}+VP”。例如:
(14)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言语:50)
(15)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又,方正:184)
(16)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宋书·范晔:3·1821)
(17)范义母、妻子并在城内,有劝义出降,义曰:“我人吏也,且岂能作何康活邪?(又,竟陵王诞:4·2034)
(18)吾去已后,莫作世情悲泣。(六祖坛经:106)
例(14)至(16)动词前有副词“相”,是这类“作”字结构里VP动词性强化的句法标志。因为VP成为句法的重心,从而导致“作”的功能弱化。由于NP原本就是表示VP的情状,这时弱化的“作”跟NP一样处在了相对于VP而言的次要语法位置,致使两者具有了词组化的性质,这样“作+NP”就在整体上带有了表示VP的情状或方式的意义,如“作楚囚”与“相对”、“作何康”与“活”等。因为其中的名词或名词短语表示情状,所以出现在NP语法位置的也可以是同样语法作用的动词短语或形容性词语。例如:
(19)师复请益,悟令一切处作文彩已彰会。(五灯会元·华藏安民禅师:1289)
(20)院问:“南方一棒作麽商量?”师曰:“作奇特商量。”(又,风穴延沼禅师:673)
C.作+Dem+VP。在B类结构关系的句子里,处在X位置的又可以是指示词。例如:
(21)路经家门,遵生曰:“作如此分离,何可不执手!”(晋书·罗企生:8·2322)
(22)王玄谟甚是所悉,亦是常才耳。南国何意作如此任使,以致奔败? (宋书·张畅:3·1603)
(23)云何于今方作如此抵蹋邪!(又,范晔:3·1826)
(24)以今日之急,犹作如此猜疑。(北齐书·广宁王孝珩:145)
(25)知识常须作如是解。(神会语录:40)
这类句子在X位置上的不是表示情状的名词而是样态指示词,用在动词前有语义信息的强调或提示作用,致使“作”的功能进一步弱化,以致到了在句法上可以删除的地步,如例(21)至(25)可作“如此分离”、“如此任使”、“如此抵蹋”、“如此猜疑”、“如是解”。这样,“作”就易于走跟指示词组合的路子。因此,“作+Dem”更明显地具有了VP修饰语的特征,在语义及功能上跟样态指示词“这样/这么”非常近似,例如:“作如此分离”≈“这样/这么分离”;“作如此猜疑”≈“这样/这么猜疑”;“作如是解”≈“这样/这么解(释)”。
D.作+inter+VP。跟B、C属同一结构关系类型,在疑问句里,X的位置就可以用疑问词,较早期的形式可以用疑问词“何”。例如:
(26)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世说新语·雅量:206)
(27)黑獭若为形容?高相作何经略?(北齐书·李绘:395)
(28)周武帝亲攻金墉,永业出兵御之,问曰:“是何达官?作何行动?”(又,独孤永业:545)
(29)至尊非起疾,东宫又非才,公今欲作何计?(南齐书·江谧:2·570)
(30)其人又问婆:“使人作何推勘?”(朝野佥载:102)
(31)拟入会中逢圣主,作何礼拜唱将来。(维摩碎金:b81)
(32)大阐提人作何行李?(祖堂集:362-2)
如前所说,由于VP的核心地位,导致“作”跟它原来存在的动宾关系消解及“作”自身的功能弱化,而疑问词又是句中语义信息焦点,因此疑问词前的“作”自然也可以不用。比较下例:
(33)往年杀韩信,今年杀彭越,尹欲何计?(南齐书·谢超宗:2·636)
例(26)、(29)则为“作何计”,表明“作何”在功能上已近似于一个疑问代词。当然,上例“作何计”或“何计”中的“作何”或“何”的语法位置,往往又是由疑问词“如何”占据的。跟例(32)可直接对比的例子如:
(34)问:“十二时中如何行李?”师云:“一步不得移。”(祖堂集:387-14)
在汉译佛经文献里“作+何等”有相当于“怎么”的用法,而“何等”的省缩音变式“底”(又写作“抵”)也出现在“何等”的位置。如:
(35)欲作何等覆?(佛陀跋陀罗共法显1425:321中;魏培泉2004:248)
(36)不知杨六逢寒食,作底欢娱过此辰?(白居易诗;王力1980:292)
(37)去帆不安幅,作抵使西风?(温庭筠:西州词;全唐诗:17·6708)
说明在这样的句法结构里,“作+inter”在意义与功能上已经相当于一个疑问代词了。这应该就是疑问代词“作勿(物)”里“作”的来源,而由“何物(勿)”省缩来的“勿”及其音变形式“没(摩)”等出现在疑问词inter的位置,就成为了“作勿”的形式(可缀“生”尾)。从意义上说,“作勿”原本表示“做什么”,而用在VP前,即用问“做什么”的形式询问动作行为的情状、方式等,因此就转化为一个只询问动作行为情状、方式等的疑问代词。例如:
(38)远法师问:“作勿生见?”(神会语录:51)
(39)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作摩行?(祖堂集:150-9)
(40)峰云:“放你过作摩商量?”(又:379-6)
(41)生身便在乱离间,遇柳寻花作麽看?(李咸用诗;张相1979:381)
可见,疑问代词“怎么”的早期形式“作勿”,是“何物”的省缩式“勿”在“作+inter+VP”的句法结构里跟“作”组合而产生的。
从结构关系上看,“作+inter+VP”原本是“作+{inter+VP}”、即疑问词处在修饰语的位置,但由于“作”的非支配性与疑问词的语义特点以及结构重心在动词(VP)上,从而使结构关系变为“{作+inter}+VP”,形成了“作”跟疑问词“勿”组合的句法环境。这种由“作+{inter+VP}”到“{作+inter}+VP”结构关系的转化由相关句法结构也能得到启示。请看下面的“作+inter+NP”例,疑问词可以是“何”或“何物”(“何物”如例(1)):
(42)有君如此,吾何忍累之!纵吾得免,作何面目视息世间?(晋书·良吏:8·2337)
(43)陈昭曰:“作何形状?”徐君房曰:“有类软枣。”(酉阳杂俎:175)
(44)师问:“城外草作何色?”对曰:“作黄色。”(祖堂集:118-13)
“摩/麽”、“什摩/甚麽”形成后,也出现在inter的语法位置。例如:
(45)庐陵米作摩价?(祖堂集:109-9)
(46)问则有,不用拈出,缘作摩故?(又:704-11)
(47)问:“摩尼不随众色,未审作什摩色?”师云:“作白色。”(又:717-1)
(48)作甚麽滋味,试请道看。(五灯会元·智海本逸禅师:1028)
显然,例(42)至(48)的结构关系应该是“作+{inter+NP}”,疑问词处在名词修饰语的位置。但是,由于动词“作”的非支配性特点,以及这类句子里疑问词是语义信息焦点,因此“作”有跟疑问词组合的部分条件:如例(45)“作摩价”、(46)“作摩故”就在一定程度上近似于“怎么(样)价”、“怎么(样)故”,只是因为“作+inter”后是名词,限制了这类句子里“作+勿(摩/麽)”向疑问代词的转化,所以通常情况下是由疑问词居于“作+inter”的位置、形成“inter(何/什摩)+NP”的问句形式。这也恰恰显示出这类句子里“作+inter”潜在的可转化性质,从相关句法结构的角度也可以证明“作+inter+VP”的结构关系可以由“作+{inter+VP}”向“{作+inter}+VP”转化,而后者就正是疑问代词“作勿”形成的直接语法环境。
三 “是勿”的形成问题
上文说过,吕叔湘先生(1985:126)本来指出“是勿”的“是”就是判断词的“是”,这一点很值得重视,但是吕先生又把“是勿”看作“是何物”的省缩。直到江蓝生先生(1995)才明确提出,“是物(勿)”起初可能就是系词“是”跟“物(勿)”的结合。这,也许就是问题的正确答案。那么,是什么因素或条件使得判断词的“是”跟疑问词“勿”复合成一个新的疑问代词“是勿”呢?
同样也是上文说过的,疑问代词“何物(勿)”省缩为单音节词“勿”、音变为“没”的时代并不晚于“是勿”出现的时代,“是”跟“勿”复合的词汇基础已经具备。应该关注的问题是:“是+勿”为什么能复合成为一个疑问代词?这也跟相关词语的语义特点及句法环境有关。似乎并非偶合的是,“作勿”的“作”原本是一个非支配性动词,而判断词“是”也历来被看成一个特殊的动词(系词或系动词),当然它的非支配性更为明显。再请看下面的例子:
(49)是何言与?我聊以忘忧耳。(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注引《魏略》:4·913)
(50)牛屋下是何物人?(世说新语·雅量:201)
(51)是何小人,我伯父门,不听我前!(又,贤媛:376)
(52)是何达官?作何行动?(北齐书·独孤永业:545)
(53)上又尝登苑北楼,望渭水,见一醉人临水卧。问左右:“是何人?”(因话录:97)
在中古以后的汉语里,这种“是+inter+NP”的疑问句并不罕见。然而这类问句里的疑问词传递的信息是未知或无定的,而判断词“是”的本来作用在于肯定或是认(某种事情)。那么,“是”在跟“inter+NP”组合时,它的意义或功能就有可能受到排斥或抵消。以下相关或同一大类的例子即不用“是”字,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这种语法位置上“是”字的处境:
(54)上问:“何等兵?”丹等对言:“上谷、渔阳兵。”(后汉书·景丹传:3·772)
(55)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世说新语·德行:6)
(56)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晋书·王衍传:4·1235)
(57)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扬州,张兴世何物人,欲轻据我上!(宋书·张兴世:3·1453)
(58)此何物小人,而主人公为起?(北齐书·安德王延宗:151)
可见,在例(49)至(53)的句法环境里,“是”就有可能因为语义的排斥而导致功能弱化。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在这类疑问句里,疑问词所表达的信息虽然是未知或无定的,但却是句子的信息焦点所在。那么,功能弱化了的“是”就转而走了跟疑问词组合的路子,即跟其后的疑问词(单音节)组合并凝固为一个新式的疑问代词(双音节)。以上句子里inter的位置可以由相同功能和意义的疑问词充填,另一个跟这些疑问词功能和意义也相同的疑问词“勿(物)”自然也可以进入这一语法位置,成为“是勿(物)”的形式,“什么”一系疑问代词的初期词形也就形成了。例如:
(59)是勿是生灭?——三生是生灭。(神会语录:104;吕叔湘1985:123)
(60)玄宗问黄幡绰:“是勿儿得人怜?”对曰:“自家儿得人怜。”(因话录:97。原注:
“是勿儿,犹言何儿也。”《唐语林》卷五作“是物儿”,注同:470)
(61)狱主问言:“寄是没物来开?”(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732;参吕叔湘1985:124)
从结构关系上看,“是+勿+NP”在“是”尚未丧失本来词义的时候,应该是“是+{勿+NP}”,只是由于句法关系致使“是”的词性或功能弱化,所以它转而跟这类句子的信息焦点成分(即疑问词)组合,并最终导致结构关系发生变化成为“{是+勿}+NP”,形成了疑问代词“是勿”构成的句法环境。跟“是”与“勿”组合情形类似的另有“是”与“底”的组合。例如:
(62)摘荷空摘叶,是底采莲人?(张祜:读曲歌;全唐诗:1·267)
(63)薛道衡聘陈,为人日诗云:“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南人嗤之曰:“是底言?谁
谓此虏解作诗?”(隋唐嘉话:1)
例中的“是底NP”在结构关系上应该是“是+{底+NP}”,由于“是”在这类句法环境里容易弱化,所以“是底”在意义上可替换为“什么”(如:“什么采莲人?”“什么话?”)。也就是说,这类“是+{底+NP}”式句子有转化为“{是+底}+NP”式,从而使“是底”成为疑代词的潜在因素或条件。
四 结语
疑问代词“作勿”是由非支配性动词“作”跟疑问词“勿”在“作+inter+VP”式疑问句句法环境中经由结构关系的转化、即由“作+{勿+VP}”到“{作+勿}+VP”从而组合形成的,“是勿”则是由判断词(或系词)“是”跟疑问词“勿”在“是+inter+NP”式疑问句句法环境中经由结构关系的转化、即由“是+{勿+NP}”转化为“{是+勿}+NP”从而组合形成的。“作勿”、“是勿”的形成以及它们在形成过程中所在句法结构的转化,都跟“作”、“是”的语义或功能特点以及疑问句里疑问词的语义信息焦点特性诸因素有关。总括地说,“作勿”、“是勿”的“作”与“是”原本都是非支配性动词,由于在特定的句法环境里导致功能的弱化以至消失,因此才跟疑问词“物(勿)”复合成为“作勿”与“是勿”。
附注
①语料调查及引例依据(以首次引例先后为序,重复者不列):《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酉阳杂俎》,中华书局1981年;《神会语录》,《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唐五代卷),商务印书馆1992年;《敦煌变文集》(a),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世说新语》,中华书局1984年;《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百喻经》,金陵书画社1981年影印本;《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六祖坛经》,《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唐五代卷),商务印书馆1992年;《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朝野佥载》,中华书局1979年;《敦煌变文补编》(b),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祖堂集》,日本禅文化研究所1994年;《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隋唐嘉话》中华书局1979年;《因话录》,中华书局1979年。
②其他如唐钺(1926)、高名凯(1946)、太田辰夫(中译本,1987)、志村良治(中译本,1995)等,对这一问题均有不同程度的涉及。
主要参考文献
冯春田 2003 《近代汉语语法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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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ormation of the lnterrogative Pronouns “zuowu”and “shiwu”
Feng chuntian
Abstract: The blending of“zuo/shi”and interrogative phrase“hewu”has given rise to the interrogative pronouns“zuowu”and“shiwu”in such syntactic context as “zuo/shi+inter+VP”. The functional and semantic features of interrogative struetures and the non-performativeness of “zuo”and“shi”are crucial to the formation of the interrogative pronouns“zuowu ” and “shiwu”.
Keywords: functional and semantic features,syntactic context,zuowu,shiwu
原载《中国语文》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