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历史上疑问代词演变的特殊规则
冯春田
从汉语史研究来说,代词的历史变化、尤其是代词的形成或来源的探讨是一大难点。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不排除有代词自身演变特殊性的因素。经考察发现,在汉语发展史上,代词往往发生一种比较特殊的变化,就这类问题加以探索,对于汉语代词的历史研究以及探索汉语语法的变化规律,都是有意义的。由于代词涉及的内容较多,一些问题也尚待探索,所以本文仅涉及疑问代词的相关问题。文章的主要观点是,汉语疑问代词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往往呈现一种特殊的变化,体现出一种特殊的变化规则:由原本属于疑问词与另外一个非疑问词构成的短语变化而来的双音式疑问代词,通过省略原来的疑问词部分而产生或者说形成一个可替换原先这个双音式疑问词的新的疑问代词;在省缩过程或经过省缩之后,新的词形又可能发生音变。由于这个新的疑问词形原来属于非疑问词,它们跟旧有的疑问词并非一对一的变化关系。也正因此,人们对这类代词的历史演变或来源颇感困惑。但是,这种通过省缩途径形成新的疑问词——并且是“省旧存新”的变化,并非个别现象,而是具有同类型变化特点或一致性规则的演变。那么,这就应该是符合汉语历史事实而且值得重视的问题。本文即通过一些重要疑问代词变化得分析,说明省缩是汉语代词历史演变的一种特殊规则。[1]
一 何等>底
“底”是南北朝时期出现的一个带有方言特点的疑问代词,对这个疑问代词的来源问题已有包括古今中外的不少学者提出了意见或看法,如唐代的颜师古(公元581—645),近、现代以来的学者章太炎、唐钺、张相、高名凯、周法高、王力、吕叔湘和江蓝生先生,外国学者则有马伯乐(H.Maspéro)和志村良治等。以上诸家意见,可以大别为两派。
一派主张疑问代词“底”来源于表疑问的“等”。这种意见由唐代颜师古首先提出,颜氏《匡谬正俗》(1794:4-5):“俗谓‘何物’为‘底物’(丁儿反),‘底’义何训?”“此本言‘何等物’,其后遂省,(但言)直云‘等物’耳。‘等’字本音都在反,又转音丁儿反”。认为“去‘何’而直言‘等’,其言已旧,今人不详其本,乃作‘底’字”。章太炎(1924:3)说“等”“音转如‘底’,今常州谓‘何’为‘底’”。张相(1953:93-94)、周法高(1953)显然也倾向“底”来源于“等”。日本学者志村良治(1995:153)既承认疑问的“等”有可能是“何等”之省,又去推测“底、等、是”语源上的相通关系,认为“ti或接近于这个音的指示词存在于口语中,‘底、等、是’是反映其音的假借字”,则使问题偏离了正确轨道。江蓝生(1995)不仅认为“底”源自“等”,并且有对相关词语之间关系的分析,因此尤其值得重视。
另一派不赞成“底”源于“等”字说。较早对颜师古“底”来自“等”字说提出否定性意见可能是著名的法国汉学家马伯乐:马伯乐(1914)承认“等”有音变为“底”的可能(“等”失落韵尾),不过他又认为这种疑问用法的“等”晚于疑问代词“底”,因此“底”就不可能是来自“等”(据高名凯1946:583)。高名凯先生指出:“马伯乐先生的理由是不可靠的,因为这种用法的‘等’字在《后汉书》中就已发现”。但是高先生跟马伯乐一样不同意“底”源于“等”,他的理由是:“‘底’和‘等’之相同,是语言上的相同,这两个字都是当时用来表示t-音的一个询问词,不见得是‘何等’的缩形。因为这一类的缩形只能把‘等’字去掉,不能把‘何’字去掉。”同时,高氏(1946:583-584)还提出了另一种假设:“根据‘那’字的来源和其用法来看,可以说‘底’(或‘等’)和‘那’都是由指示词变来的询问词”。王力(1980:292)则认为“底”的来源是尚待研究的问题。吕叔湘(1985:178-179)也不同意“底”字语源的传统意见,同时又提出了新的分析:“我们怀疑这个底字有无可能是者字的另一形式。我们知道跟者相对的若兼有指别和疑问两用,那么者字除指别外另有疑问的用法,也是可能的。”
由上文可以看到,对“底”出自“等”持否定意见一派的主要理由实际上可归纳成两点:一是马伯乐认为跟疑问代词“底”用法相似的“等”是晚于“底”而出现的,然而如同高名凯所说,马氏的根据有不熟悉汉语历史语言事实而导致的错误;二是高名凯所提出的“何等”只能省缩为“何”而不能省缩为“等”(如果“等”不能单表疑问的话),因此也就不能由“等”音变为“底”。但是“何等”可以省缩为表疑问的“等”不仅在理论上没有问题,而且有历史语言事实以及相关疑问词演变的证据(详下文)。此外,高名凯、吕叔湘二位先生提出的新假设也还存在疑问:因为自从吕叔湘先生(1985:185)提出之后,“者”是否的确是指示词“这”的前身至今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证明,那么以古代的“若”兼有指别和疑问来反证疑问词“底”的前身是“者”就似乎显得缺乏说服力(其实指别跟疑问的“那”、“若”是否都属两用同源,目前的研究表明否定的面更大一些)。高名凯先生以“由指示词变成询问词是语言的普遍现象”为根据,主张表疑问的“底”由“底”的指示用法变来,也还是限于理论上的可能,而缺少实证的分析,事实是汉语历史上“底”字代表的疑问词用法比指示词用法要早。(参看张相:1953:87;江蓝生1999)
根据历史语料的调查以及对诸家意见的分析,本文认为能够认定“底”是“何等”省缩式“等”的音变式,疑问代词“等”可以看作“底”的直接来源。但是,“底”出自“等”的解释曾受到众多质疑,至今也还不能说有了较统一的看法。近十余年来在疑问词“底”的研究方面应该引起重视的是江蓝生(1995),尽管江先生并非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她对相关代词关系的分析,在研究思路或方法上有启示作用。
疑问代词“何等”形成于汉代,魏晋时期常见。在意义与用法上,“何等”跟“底”都与“何”或“什么”相当。这种作为词的“何等”来自短语“何+等”(“等”的原义消失)。例如:
(1)闳且立为王,时其母病,武帝自临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史记·三王世家:6·2115;褚少孙补)
(2)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汉书·孝宣许皇后:12·3966)
(3)(粲)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三国志·魏书·杜袭传:2·666)
(4)吴狗,何等为贼?(又,吴书·三嗣主传裴注引华阳国志:5·1169)
(5)上问:“何等兵?”丹等对言:“上谷、渔阳兵。”(后汉书·景丹传:a3·772)
(6)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世说新语·雅量:201)
上例的“何等”,在构成或意义上大多不必解释成“何+等(等类)”。《诗经·王风·黍离》“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郑笺:“此亡国之君,何等人哉?”以“何等”释“何”;唐孔颖达正义:“何等人犹言何物人。大夫非为不知,而言何物人,疾之甚也。”(《毛诗正义》330)又以“何物”(什么)释“何等”,说明“何等”在汉代就已经可以是一个词(非短语)了。
疑问代词“底”出现于南北朝时期,多用作宾语,有时用在动词前;唐宋时期多见,除作宾语外,作名词修饰词的例子也多了起来。(吕叔湘1985:177)“底”字唐宋时又作“抵”等;除用作宾语时可前置以及修饰形容词之外,跟“何等”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例如:(参看王力1980:291-292;吕叔湘1985:177-178)
(7)寒夜尚未了,郎唤侬底为?(乐府诗集,子夜四时歌·秋歌:2·648)
(8)单身如萤火,持底报郎恩?(又,欢闻歌:2·656)
(9)我去,不知朝夕见底?(宋书·始安王休仁:3·1877)
(10)德正径造坐席,连索熊白。之才谓坐者曰:“个人讳底?”(北齐书·徐之才:477)
(11)摘荷空摘叶,是底采莲人?(张祜《读曲歌》,全唐诗:1·267)
(12)去帆不安幅,作抵使西风?(温庭筠《西州词》,全唐诗:17·6708)
从意义到用法两个方面都表明“何等”跟“底”可能存在着源流关系。“何等”省缩为“等”,表示“何”、“何等”的意义,这是“底”的直接来源。迄今对魏晋南北朝文献所作调查的结果,虽然也还只是下面的两例,但确凿可信:
(13)文章不经国,筐箧无尺书。用等称才学,往往见叹誉?(应璩《百一诗》,萧统文选:a305-306;师古未明出处,且误作“应瑷”)
(14)后黄祖在蒙冲船上大会宾客,而衡言不逊顺,祖惭,乃呵之。衡更熟视曰:“死公,云等道?”祖大怒……(后汉书·祢衡传:a9·2657)
例(13)三国魏应璩诗李善注:“言文章既不经国,筐箧又无尺书,乃用何等而称才学,往往而见誉?问者之辞也。”(a上·306)李周翰注:“问璩何等用而称才学,往往为人所叹誉也。皆有人问词也。”(b中·399)二李注都把应璩诗“等”字例认作问句,又都用“何等”解释“等”,说明“等”是表示“何等”义的疑问代词。那么,这个“等”显然应该就是“何等”的省缩式了。例(14)“(云)等道”李贤注:“死公,骂言也。等道,犹今言‘何勿语’也。”(a9·2658,字下点为引者所加)王先谦《集解》:“‘死公云等道’谓‘死公云何语’也,并无别解。”(b下·927)唐代李贤以“何勿”释“等”,清人王先谦以“何”释“等”,说明“等”就是一个跟“什么”(何勿)、“何”或者“何等”同义的疑问代词。那么,这个“等”的语源显然是作“什么”解的“何等”,“等”的形成方式则是“何等”的省缩。
在疑问代词“底”多见的唐宋时期,跟“底”同义、同用法的“等”也能见到。例如:
(15)念君等为死?万事伤人情。(王维《哭殷遥》,全唐诗:4·1256)
(16)等是新年未相见?此身应坐不归田。(苏轼《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张相1953:53)
(17)暗中魑魅籍姓名,我有朋俦等不足!(陈藻《寄刘九诗》;张相1953:93)
“等为死”即“底(何)为死”、“等是”即“底是”(为何)、“等不足”即“底(何)不足”。这也透露出“底”由“等”音变产生以后,旧的形式仍有遗存的信息。
根据以上的分析,我们比较相信疑问代词“底”应该就是来源于疑问代词“何等”的省缩式“等”。由“等”到“底”,自然又有一层词音变化的关系。颜师古说“等”“本音都在反,转音丁儿反”;隋唐音“等”有多肯切跟多改切两音,都在反与多改切同音(端母,海韵开口一等)。据王力(1985:114-227):魏晋南北朝时期,“多肯切”音[tɐŋ],“多改切”音[tɐi],这是韵尾[ŋ]→[i]的变化。“底”都礼切,南北朝以前音[tiei],跟“等”的多改切一音非常相近;而且在方言里也不能排除“底”有变为[tɐi]的可能(如广州话里的[ɐi]韵,即包含着切韵里的齐、荠、霁等),这样就正与“等”的多改切同音。(参看江蓝生1995)
上文说明:由“何+等(等类)”凝固而成的疑问代词“何等”的省缩式“等”通过词音变化形成了“底”。“等”是“底”的直接来源,“何等”是“底”的间接来源,“底”跟它的直接、间接语源形式在意义和用法上都是相通的。因此可以说,由“何等”到“等”、再到“底”是通过双音复合式语源形式省缩而发生音变的方式形成的。
二 何物>勿(没);什(甚>么(麽、摩)
跟疑问代词“底”的产生时代大致相同、由同样方式形成或者说发生同样变化的又有“物(勿)”系疑问代词。疑问代词“何物”(什么义)原本也是“何+物”的短语形式,魏晋以后凝固成一个词。(吕叔湘1985:128)“何物”的变式有“何勿”。例如:
(18)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世说新语·方正:167-168)
(19)游道发怒曰:“往日官府何物官府,将此为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北齐书·宋游道:654)
(21)市肆贱类营衣食尚有一事长处,汝所为如此,竟作何物?(酉阳杂俎:185)
(20)汝技艺可知,精神极钝,何物驴畜,敢于御史里行!(隋唐嘉话:37)
(22)借门(问)此中何物罪,只是浮阎杀罪人。(敦煌变文集:726)
(23)先生恨胥何勿事,遂向江中而覆船?(又:199)
正因为“何物”成为一个词,“物”的原义已经消失,这一方面导致词形变化为“何勿”,又给“何勿”发生省缩变化提供了条件;“何勿”省缩为“勿”,或因时代变迁,或因方域差异,唐五代时期又作“没”、“莽”、“摩”等,宋代开始比较固定用“麽”。下面是唐五代时期“没”作为疑问代词的一些例子:
(24)若求无上菩提,须信佛语,依佛教。佛道没语?(神会语录:34)
(25)今推到无住处立知作没?(又:37)
(26)问:“离念是没?”答:“离念是不动。”(大乘五方便;志村1995:165)
(27)“觉是没?”答:“觉是离。”“佛是没?”“佛是觉。”(赞禅门诗:165)
(28)缘没不攒身入草,避难南归?(敦煌变文集:86)
(29)缘有何事诈认狱中罪人是阿娘?缘没事漫语?(又:733)
(30)今受困厄天地窄,更向何边投莽人?(又:57)
“没/莽”又可以用词头“阿”。经过这样的变化,疑问代词“何物/何勿”就由省缩变化产生出一个独立的、跟原词形式同义的疑问代词“勿/没”,“勿/没”由原词省缩变化产生而可以替代原词。显然,这跟“何等”省缩为“等”、由“等”音变为“底”是一致的演变轨迹。
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当“勿/没”由“何勿”省缩变化形成以后,在近代汉语前期就又跟“是”重新组合成“是勿/是没”,跟“作”组合成“作勿/作没”。当“是勿/是没”、“作勿/作没”融合为一词、尤其是在变为“什摩”、“作摩(生)”的阶段(“摩”的异形有数个,不备列),又发生了分别省缩为“什”和“作(生)”的变化。例如:
(31)尽乾坤都来是你当人个体,向什处安眼耳鼻舌?(祖堂集:355)
(32)师又问僧:“离什处?”学云:“离应天。”(又:368)
(33)魔女魔王入室也,作生娆恼处唱将来。(敦煌变文集:623)
(34)问:“丹霞烧木佛意作摩生?”云:“时寒烧向火。”“翠微迎罗汉意作生?”云:“别是一家春。”(祖堂集:512)
至于“什麽/甚麽”、“作麽/怎麽”省缩为“甚”和“怎”,晚唐时期已有例子,宋元以来汉语里尤为常见。(吕叔湘1985:125-126;304-307)“甚”、“怎”词音固然有原词(非省缩式)下字“摩/麽”声母[m]的混合成分或影响因素,跟省缩为“什”或“作(生)”自然不完全相同,但其基本形成方式却是一样的。
三 奈何>那(哪)
反诘疑问代词“那(哪)”的来源也是汉语发展史上的重要问题之一,不少学者作过有益的探索。高名凯先生认为 “是由指示词变来的询问词”,根据是“由指示词变成询问词是语言的普通现象”。高先生又说:“我们知道‘那’字一方面是用作指示词的,我们又知道‘底’字有时也是用作指示词的,这两个字刚刚好用作后来的询问词,可知他们都是由指示词变来的。”(高名凯1946;1985:583—584)但是,诘问词“那”东汉就已出现,在产生时间上要早于指示词“那”。(王力1980:295;吕叔湘1985:187;242;261)因此,诘问的“那”跟指示词“那”应该不存在源流关系。高名凯先生在这个问题上这种理论推断跟汉语的历史事实不相符合。
按照一般的推理,由一个疑问词“那”兼有反诘问与询问处所是很自然的事,因此有些学者就两者混而不分。如日本学者太田辰夫注意到“那”有诘问与问处所两种用法,但是他又说:“表示处所的代名词一般兼充副词(例如“何”“安”“焉”“奚”以及现代汉语中的“哪儿”)。因此‘那’有这两种用法是可以理解的。”(太田1958;1987:121)吕叔湘先生不仅区分用于指示和用于疑问的“那”,而且指出:因为用来询问事理、特别用于意在否定的反诘的“那”在词形上跟询问处所的形式相同,所以很容易让人设想它是由处所的意义引申出来的逻辑意义(如说“我哪里知道”,原来是“从哪里知道”的意思,变成“怎么会知道”的意思);“但是经过历史的考查,就知道这个假设是错误的。询问事理的哪的出现不但远在询问处所的哪里之先,并且还在询问事物的若箇和询问样式的若为之先”。(吕叔湘1985:260—261)吕先生的分析是正确的,字面上“那”的反诘跟询问处所不是同一个词的两种用法,而是同字形的两个词。
诘问词“那”跟“如何”、“若何”、“奈何”都有某种关系, [2]所以诘问词“那”如果真的源自其一,那么“那”就与它们形成了同源关系。至于哪是直接来源,以往却是各有主张。如
周法高、王力先生等主张“那”为“奈何”的合音。吕叔湘先生(1985:262)的意见跟以往的看法不同,他倾向于“那”为“若何”或“如何”的合音。吕先生说:“这个那字既然出现在若为之先,自然不能说是若为之省。它很可能是若何的合音,若字失去介音,何字失去声母。”魏培泉(2004:256)不同意“那”出自“若何”的合音,因为“‘若(X)何’从战国末年就急遽锐减了,在两汉也难得见到”。而“那”用为反诘时,还是“奈何”、“如何”的流行期,两者也常用作反诘,“所以‘那’可能是‘奈何’或‘如何’的拼合”。不过,魏氏更倾向于“那”是“如何”的合音(上字取声母,下字取韵母)。这样取舍的根据,在于可以见到跟“那”在句中的组合关系一致的“如何”的例子(即“那”、“如何”后面接助动词,详见下文)。
从词音的角度看,“如何”、“若何”、“奈何”这几个复合式疑问代词的下字“何”音“胡歌切”(匣母,歌韵)。上字音分别是:如,“人诸切”(日母);若,“而灼切”(日母);奈,“奴带切”(泥母)。而“那”有“诺何切”(泥母,歌韵)、“奴可切”(泥母,哿韵)两音。如果从常规合音角度说,“奈何”正好合音为“那”(跟“诺何切”同音,“奴可切”下字调异)。然而,吕叔湘先生不主张“那”为“奈何”的合音,而主张“若何”的合音;魏培泉先生则主张“那”既非“奈何”、亦非“若何”的合音,而是“如何”的合音。出现这样的局面这应该跟对“那”及相关词语“如何”、“若何”、“奈何”用法异同的认识有关。
询问事理及反诘的“那”大约形成于东汉,南北朝时期已很常见。例如:
(1)于时谯令平洪赀财与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赀那得如子廉耶?”(《三国志·魏书·曹洪传》注引《魏略》:1·278)
(2)西门豹古之神人,那可葬于其边乎?(又《田豫传》注引《魏略》:3·729)
(3)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世说新语·德行》:21)
(3)卿那得如此诡异!(《北齐书·祖珽》:514)
(5)欺巧那可容!(《南齐书·豫章文献王》:1·414)
“那”大多跟“得”、“可”连文,尤以“那得VP”的例子居多。“那”也有跟“能”构成“那能VP”例,时代可能比“那”跟“得”、“可”连文要晚一些(例见吕叔湘1985:261)。在南北朝时期之前,“那”后不接“得”、“可”、“能”之类助动词(个别为动词)的例子则很少见。
“如何”、“若何”、“奈何”都有放在句首或谓语前表示询问或反诘的用法。例如:
(6)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1814上)
(7)有罪,若何告无?(《左传·襄公十四年》:下·1957中)
(8)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史记·萧相国世家》:6·2016)
(9)不用公言,以至于此。今已败,奈何复追?(《三国志·魏书·贾诩传》:2·329)
(10)君奈何与小人同舆?(《世说新语·贤媛》注引《晋阳秋》:374)
跟“那”早期基本上与“得”、“可”连用的情形相反,“如何”、“若何”、“奈何”却是基本上不与“得”、“可”连用。
吕叔湘(1985:262)在谈到“那”的用法时就已经指出:“唐以前的例句里,大多数那字跟得、可、能连起来用,唐以后这个倾向才不十分显著。”这一点非常重要。假设认为诘问词“那”是“如何”或者“奈何”、甚至“若何”的合音式,那么这个“那”按说在用法上应以“那VP”式为常而不应该相反,才跟原式“如何/若何/奈何VP”相配。但是表示反诘问的“那”的用法(组合类型)又正与“如何/若何/奈何”相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是跟“得/可/能”连用。甚至还可以见到下面这样的“奈(如)何”与句子主体间有连接词的例子:
(11)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史记·萧相国世家》:6·2018)
(12)先生奈何而言若是?(又《范睢列传》:7·2407)
(13)今子幸而听解,能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又《游侠列传》:10·31 87)
(14)刑戮将甚不详,奈何而忽!(《汉书·食货志》:4·1155)
(15)佥以为先民既没,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见述也。今其如何而阙斯礼!(蔡邑《郭有道碑文》;《文选》卷五八:下·801)
(16)袁绍孤客穷车,仰我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奈何乃欲以州与之?(《三国志·魏书·袁绍传》:1·191)
“奈(如)何”用在“乃/而+VP”之前;但是由于助动词“得/可/能”(有时是动词)的原因,“那得/可/能”是不能够用在有“乃/而”之类连词性成分的句子之前的。从用法(语法位置)角度看,认为诘问词“那”出自“如何”、“若何”或“奈何”的合音都是有问题的。根据我们的调查,主要用于诘问的“那”来源于“奈何”,但它并非形成于合音,而是来自省缩、音变——即“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
日本学者志村良治(1995:142)把顾炎武《日知录》解释《左传·宣公二年》“弃甲则那”的“直言之曰‘那’”称为缩约音(一般中国学者视为“合音”),“拟从‘那’(为何)跟‘奈’等的关联上寻求渊源”。尽管缺乏进一步的论证,但是他的见解不乏合理成分。当然,相关的语言现象古代学者就早已注意到了。三国魏张揖《广雅》:“奈,那也。”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五:“《宣二年左传》:‘弃甲则那?’言‘弃甲则奈何’。‘奈何’二字,单言之则曰‘奈’。……‘那’为‘奈何’而又为‘奈’,若‘诸’为‘之于’而又为‘之’矣。”(卷五,167页)王引之《经传释词》:“‘奈何’或但谓之‘奈’。《淮南·兵略篇》曰:‘唯无形者无可奈也。’杨雄《廷尉箴》曰:‘惟虐惟杀,人莫予奈。’‘奈’即‘奈何’也。”又:“那者,奈之转也。《魏志·毌邱俭传》注载文钦与郭淮书曰:‘所向全胜,要那后无继何?’言‘奈后无继何’也。故《广雅》曰:‘奈,那也。’”(卷六,60页)相关的例子另如((45)至(47)引自魏培泉2004:256):
(17)是善男子善女人为极尊贵,魔终无那何。(支娄迦谶224:446中)
(18)释人启佛:当那贼何?(康僧会152:31上)
(19)牢之怒曰:“……但平玄之后,令我那骠骑何?”(《宋书·刘敬宣》:3·1410)
唐代以后,以“那”代“奈”例不胜枚举,而“那何”、“那X何”省“何”例也很多。例如(唐诗例引自张相1985:286):
(20)那将最剧郡,付与苦慵人。(白居易《罢杭州领吴郡寄三相公》)
(21)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王昌龄《从军行》)
(22)争那高皇酬恨切,扇开帘卷问大臣。(敦煌变文《捉季布传文》:上·57)
(23)项羽领兵至北面,不那南边有灌婴。(又《汉将王陵变》:上·38)
因此,反诘的“那”是由“奈何”省缩为“奈”以及发生音变而形成是很有可能的(“奈”汉代以前有入声-k韵尾,南北朝时是元音-i韵尾;可能有受“何”字音影响的因素)。
四 若何>若(若为);如何>如
在南北朝时期,汉语里还出现了新的疑问代词“若”与“若为”,询问样态、情状或方式。在词形上以作“若为”为常。在用法上,又以作修饰语为常。例如:
(1)居贵要但问心若为耳。(《宋书·王景文》;吕叔湘1985:264)
(2)可驶归去,看汝家若为。(慧皎2059:394上;魏培泉2004:287)
(3)魏静云:“安置朕何所,复若为去?”杨愔对:“在北城别有馆宇,还备法驾,依常仗卫而去。”(《北齐书·高德政》:409)
(4)僧远问僧绍曰:“天子若来,居士若为相对?”(《南齐书·高逸》:2·928)
(5)经三日,还以马送旧坐处,令一心腹人看,有人共婆语,即捉来。须臾一人来问:“明府若为推逐?”即披布衫笼头送县。(《朝野佥载》:110)
(6)徐君年随情少,酒因境多,未知方十复作,若为轻重?(《酉阳杂俎·语资》:113)
(7)高宗曰:“油若为得不漏?”对曰:“能以瓦为之,不漏也。”(《唐语林》:36)
用来表示反诘问的例子南北朝时期罕见。如:
(8)(河清二年,元海为和士开所谮)责云:“……不义无智,若为可使?”(《北齐书·思宗》:184)
比较而言,单用“若”的例子不如“若为”那么流行,也偶有“若生”。例如:
(9)敬则问:“我昔种杨柳树,今若大小?”(《南齐书·王敬则》:1·484)
(10)你的的专知抄略边疆,今日捉降,若生是?(敦煌变文《李陵变文》:上·92)
吕叔湘先生(1985:264,265)指出“若为”是“如何”或“怎么”的意思,又说:“若为的构成方式跟怎么(<作物)相同,都是一个疑问代词加一个表作为的动词。”我们所强调的是:可以断定,疑问词“若”即“若何”的省缩(冯春田2003:119),“若为”则是“若何”省缩为“若”以后形成的新的复合式:不论是单用的“若”,还是“若为”或“若生”的“若”,都由“若何”省缩而来。又如前面所提到的,“如何”、“若何”、“奈何”是同源的、或者说是同一词的历史词音变体。“若何”可以省缩为“若(为)”,那么“奈何”可以省缩为“奈”、音变为“那”,就不是偶然的语言演变现象了。
同类型的变化也有可能并不是仅仅发生在“若何”的变为“若”、“奈何”的变为“奈>那”。魏培泉(2004:276)曾列举出下面的例子:
(11)譬若如人,从生而盲,若百人若千人若万人若千万人,无有前导,欲有所至,若欲入城者,不知当如行?(支娄迦谶224:440下)
(12)哀恸呼天,动一山间,云:“吾子如之?当如行求之乎?”(康僧会152:10上)
(13)梵天之际,天王见敕,守五道路,不知如之?(竺法护186:507下)
例中的“如”表示“如何(怎么,怎样)”,那么这种用法的“如”应该就是“如何”的省缩式,只是在汉语本土文献里暂未见到同样的例子。此外,魏晋南北朝时期又偶见“云那”:(14)殷洪远答孙兴公诗云:“聊复放一曲。”刘真长笑其语拙,问曰“君欲云那放?”(《世说新语·排调》:432)
有人理解成“君欲云/那放”、即把“云”和“那”割裂开来,那就错了。“云那”是跟“云何”同义、同类构成方式的词,“若何”、“如何”的意思;“君欲云那放”就是针对殷融“聊复放一曲”问他“你想要怎么放?”魏培泉曾也举出汉译佛典文献1例:
(15)我后把国政者,当云那治诸释?(支谦198:88上;魏培泉2004:288)
“云那”的“那”的性质就等同于“云何”的“何”。那么,“云那”的“那”是如何形成的?从“云那”的用法、意义来看,跟“奈何”不同,“那”应该就是询问动作行为方式的“若何”的省缩式“若”(省“何”)的音变:若何>若(省缩式)>那(音变式;“那”泥母,日母的“若”有入声-k尾,之所以能变为“那”音,也可能有受“何”字音影响的因素而发生词汇音变)。这个省缩音变式“那”至今并没见到有单独用作询问样式的例子,而是仿照“云何”构成了“云那”的形式(“那”等同于“何”)。这自然使我们想起“云等道”这个有名的例子:
(15)后黄祖在蒙冲船上大会宾客,而衡言不逊顺,祖惭,乃呵之。衡更熟视曰:“死公,云等道?”祖大怒……(《后汉书·祢衡传》:9·2657)
“云等”亦犹“云何”,“等”则是“何等”的省缩式,替换了“云何”的“何”就成了“云等”。
五 结 语
据上所述,可把本文所数及的汉语历史上疑问代词发生省缩变化的情况概括为:
[A] 底:何等>等(省缩,又复合为“云等”)>底(音变);
[B] 勿:何物(何勿)>勿/没(莽)……(省缩,音变);
[C] 什/甚:是物(勿)/拾没/什摩/甚摩>什/甚(省缩,音变);
[D] 作/怎:作物(勿)/作没(摩)/怎麽>作(生)/怎(生)(省缩,音变)。
[E] 那(反诘疑问):奈何>奈(省缩)>那(音变);
[F] 若(询问方式):若何>若(省缩,又复合为“若为”)>那(音变,复合为“云那”);
[J] 如(询问方式):如何>如(省缩)。
需要提出的是,这些疑问代词在发生省缩变化时虽然省去的部分前后不同,但都是省了这些疑问代词融合成新词之前单独作为疑问词的部分,而后来融合为一词、但原来并非疑问词的部分则被保留了下来,作为这个复合式疑问代词的省缩形式。总括以上所述,可以认为:“何+等”融合而成的疑问代词“何等”省略原来的疑问词“何”而由“等”表示整个词的意义是省缩变化的结果;由“等”到“底”是复合式疑问代词的省缩式通过音变又形成的新词形。因此可以说,汉语历史上疑问代词往往通过复音式疑问代词的省缩形成新的疑问代词,而且这种省缩变化又有着一致性规则:至少,这些发生省缩变化的复合式疑问词,原本都由一个先前作为独立的疑问词和一个非疑问词变化复合而成。如果把这些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省缩变化的词暂且看作是由疑问和非问两个语素构成,而把其中的疑问语素记作Y、把其中的非疑问语素记作F的话,那么发生省缩变化时省缩的部分都是Y(先前可作为独立的疑问词的部分),而保留下来作为这个疑问词省缩式的部分却都是F(先前的非疑问词部分)!这种变化的结果是,先前的非疑问词部分作为完整式的省缩形式而成为一个新的疑问代词(有的省缩形式又发生音变)。因此,可以把汉语疑问代词的这类变化看作是有规则性的,可以把这种变化的规则视为汉语疑问代词历时变化的特殊规则。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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