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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春田论著选登:反诘疑问代词“那”的形成问题

    时间:2008-11-21 作者:冯春田

    [提 要] 询问事理与反诘、并且主要用于反诘的“那(哪)”出现于东汉时期。已有不少学者对这个疑问词作过有益探索,但它的来源问题至今尚无一致性或可为定论的意见。本文从学史的角度对有关的主要观点加以清理,进而分析诘问词“那”的形成问题,认为“那”形成于“奈何”的省缩音变:这不但有“奈(X)何”的“奈”可作“那”例的证据,也有差不多同时期或前后同一系疑问词及其他疑问词发生同类型变化这一系列语言事实的支持。“那”由“奈何”省缩音变形成后,所进入的主流句式应该是自上古汉语以来的“何得/可/能+VP”疑问句式。

    [关键词] 研究史 用法 词音 省缩音变 诘问词“那”

    所谓反诘疑问代词“那”,这里指的是询问事理与反诘、并且主要是用于后者的“那”(一般描述为现代汉语写作“哪”。但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用于反诘的“哪”跟汉魏六朝时期反诘疑问词“那”应该并非同一来源)。关于它的出现时代,吕叔湘先生(1985:261)认为“我们不妨假定它的起源在汉魏之际或更早”,魏培泉先生(2004:270)也说“‘那’字用于反诘最早当不晚于二三世纪”。对于这个疑问词的来源或形成,有不少学者做过研究或发表过看法,然而迄今并无一致性意见。我们在语料的调查分析以及对诸家研究有较多了解的前提下,也曾就这个问题进行过分析。[1]本文首先从学史的角度对此前已有的研究进行清理,说明笔者认为正确的或可作为定论的意见有哪些以及存在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就诘问词“那”的来源或形成加以分析和讨论。

    1. 诸家之说可作为定论的意见

    1.1 诘问词“那”跟指示词“那”没有直接语源关系

    高名凯先生认为:非语终(语末)的询问词“那”六朝时就很多见,“是由指示词变来的询问词”;高先生的根据是“由指示词变成询问词是语言的普通现象”,又说:“我们知道‘那’字一方面是用作指示词的,我们又知道‘底’字有时也是用作指示词的,这两个字刚刚好用作后来的询问词,可知他们都是由指示词变来的。”(高名凯1946;1985:583—584)但是,诘问词“那”东汉就已出现,在产生时间上要早于指示词“那”。(王力1980:295;吕叔湘1985:187;242;261)因此,诘问的“那”跟指示词“那”可以肯定不存在源流关系。高名凯先生从理论出发探索问题是他的优长,但是至少在这个问题上这种理论上的推断跟汉语的历史事实不相符合;也就是说,由指示词变为询问词即使是许多语言里的普遍规则,在这里也并非适用于汉语。

    1.2 “那”用于反诘跟询问处所并非同一词的两种用法

    按照一般的推理,由一个疑问词“那”兼有反诘问与询问处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因此,有些学者就两者混而不分。如日本学者太田辰夫注意到字面上一个“那”有诘问与问处所两种用法,但是他又说:“表示处所的代名词一般兼充副词(例如“何”“安”“焉”“奚”以及现代汉语中的“哪儿”)。因此‘那’有这两种用法是可以理解的。”(太田1958;1987:121)周法高先生(1960:189)等也有类似看法。吕叔湘先生不仅区分用于指示和用于疑问的“那”,而且指出:因为用来询问事理、特别用于意在否定的反诘的“那”在词形上跟询问处所的形式相同,所以很容易让人设想它是由处所的意义引申出来的逻辑意义(如说“我哪里知道”,原来是“从哪里知道”的意思,变成“怎么会知道”的意思);“但是经过历史的考查,就知道这个假设是错误的。询问事理的哪的出现不但远在询问处所的哪里之先,并且还在询问事物的若箇和询问样式的若为之先”。(吕叔湘1985:260—261)显然,吕先生的分析是正确的,字面上“那”的反诘跟询问处所不是同一个词的两种用法,而是同字形的两个词。

    2.诘问词“那”跟“如/若/奈+何”的关系

    诘问词“那”跟“如何”、“若何”、“奈何”都有某种关系,后三者中“若何”、“奈何”的前身应该是“如何”(有人认为“奈何”是“若之何”的变化形式)。[2]所以,诘问词“那”如果真的源自其一,那么“那”就与它们形成了同源关系,只是这种关系有远近的不同而已。以往的研究意见表明,“如何”、“若何”、“奈何”三者到底哪一个是诘问词“那”的直接来源,却是都有主张。

    2.1“那”为“奈何”的合音

    周法高、王力先生等持这种主张。周先生(1960:189)认为“那”是“奈何”的合音,但引例只是《左传·宣公二年》“弃甲则那?”一例,而且根据也是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二“奈何”条)“直言之曰‘那’,长言之曰‘奈何’,一也”的说法。问题是,即使《左传》里这个“那”是“奈何”的合音(杜预注:“那,何也。”),也跟用于句首或谓语前表示反诘问的“那”并非一词。王力先生(1990:112)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也引述了顾炎武的说法,表明王先生同意“那”即“奈何”之合音的观点,不过王先生又提出:“到了东汉时代,词意稍变,等于现代汉语表示反问的‘哪’。”[3]

    2.2 “那”为“若何”或“如何”的合音

    吕叔湘先生(1985:262)的意见跟以往的看法不同,吕先生说:“这个那字既然出现在若为之先,自然不能说是若为之省。它很可能是若何的合音,若字失去介音,何字失去声母。”这里有个问题,即吕先生为什么不认为“那”是“奈何”的合音而选择“若何”的合音呢?魏培泉先生(2004:256)不同意“那”出自“若何”的合音,因为“‘若(X)何’从战国末年就急遽锐减了,在两汉也难得见到”。而“那”用为反诘时,还是“奈何”、“如何”的流行期,两者也常用作反诘,“所以‘那’可能是‘奈何’或‘如何’的拼合”。不过,魏氏更倾向于“那”是“如何”的合音(上字取声母,下字取韵母)。这样取舍的根据,在于可以见到跟“那”在句中的组合关系一致的“如何”的例子(即“那”、“如何”后面接助动词,详见下文)。[4]

    3. 诘问词“那”出自“如何”、“若何”、“奈何”合音说存在的问题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表示反诘问的“那”假设形成于“如何”、“若何”或“奈何”的合音将会存在什么问题。

    3.1 词音方面

    从词音的角度看,“如何”、“若何”、“奈何”这几个复合式疑问代词的下字“何”音“胡歌切”(匣母,歌韵)。上字音分别是:如,“人诸切”(日母);若,“而灼切”(日母);奈,“奴带切”(泥母)。而“那”有“诺何切”(泥母,歌韵)、“奴可切”(泥母,哿韵)两音。如果从常规合音角度说,“奈何”正好合音为“那”(跟“诺何切”同音,“奴可切”下字调异)。然而,吕叔湘先生不主张“那”为“奈何”的合音,而主张“若何”的合音;魏培泉先生则主张“那”既非“奈何”、亦非“若何”的合音,而是“如何”的合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呢?这应该跟对“那”及相关词语用法的认识有关。

    3.2 用法上的考察

    为便于分析、说明问题,下面将举出一些词例,由此可观察诘问词“那”跟“如何”、“若何”、“奈何”在用法上的异同。

    询问事理及反诘的“那”大约形成于东汉,南北朝时期已很常见。例如:[5]

    (1)已无有中,当那得住?已不得住,当那得生?已不得生,当那得老病死?(安世高607:235中;魏培泉2004:270)

    (2)于时谯令平洪赀财与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赀那得如子廉耶?”(《三国志·魏书·曹洪传》注引《魏略》:1·278)

    (3)事有权宜,临时若不信听,便当劫将去耳,那得不从?(又《夏侯玄传》注引《魏书》:1·300)

    (4)(晔)谓兄涣曰:“亡母之言,可以行矣。”涣曰:“那可尔!”(又《刘晔》传:2·4 43)

    (5)西门豹古之神人,那可葬于其边乎?(又《田豫传》注引《魏略》:3·729)

    (6)今虽作贼,那可入其乡邪?(又《王昶传》注引《别传》:3·748)

    (7)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世说新语·德行》:21)

    (8)一日万机,那得速!(又《政事》:101)

    (9)兵,那可嫁女与之!(又《方正》:189)

    (10)此手那可使著贼!(又《雅量》:204)

    (11)卿那得如此诡异!(《北齐书·祖珽》:514)

    (12)欺巧那可容!(《南齐书·豫章文献王》:1·414)

    在用法上,“那”大多跟“得”、“可”连文,尤以“那得VP”的例子居多(也有“那得NP”例,“得”为动词;如:“阿乞那得此物!”《世说新语·任诞》:404)。“那”也有跟“能”构成“那能VP”例,时代可能比“那”跟“得”、“可”连文要晚一些(例见吕叔湘1985:261)。

    在南北朝时期之前,“那”后不接“得”、“可”、“能”之类助动词(个别为动词)的例子很少。以下是语料调查所得的全部例子:

    (13)此后每夜辄闻若雷若风四十许日,百姓相见咸惊语:“汝头那忽戴鱼?”(《后汉书·南蛮西夷列传》注引李膺《益州记》:11·2852)

    (14)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有情!(《世说新语·方正》:175)

    (15)王文开那生如馨儿!(又《容止》注引《语林》:341)

    (16)或问其故,答云:“我那知许!……”(《北齐书·荀仲举》:627)

    (17)其妾崔氏、许氏谏攸之曰:“官年已老,那不为百口计!”(《南齐书·高帝》:1·11)

    (18)敬儿劳接周至,为设酒食,谓之曰:“沈公那忽使君来,君殊可命!”(又《张敬儿》:1·466)

    “如何”、“若何”、“奈何”都有放在句首或谓语前表示询问或反诘的用法。例如:

    (19)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下·1814上)

    (20)或时诸虫之生,自与时气相应,如何辄归罪于部吏乎?(《论衡·商虫》:1449)

    (21)《尚书》之官,《易》之户中,犹能有益,如何谓之空而无人?(又《艺增》:1385)

    (22)臣闻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武,如何万乘储副而以身轻天下!(《晋书·温峤传》: 6·1786)

    (23)有罪,若何告无?(《左传·襄公十四年》:下·1957中)

    (24)夫小人之性,衅于勇,啬于祸,以足其性而求名焉者,非国家之利也,若何从之?(又《襄公二十六年》:下·1992中)

    (25)若何为置生肝寡人羹中?(《韩非子·内储说下·说四》:794)

    (26)奈何使人之君七年不饮酒?(《公羊传·成公八年》:下·2292下)

    (27)奈何君去鲁国之社稷?(又《昭公二十五年》:下·2329上)

    (28)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史记·萧相国世家》:6·2016)

    (29)不用公言,以至于此。今已败,奈何复追?(《三国志·魏书·贾诩传》:2·329)

    (30)有君如此,奈何不从其教?(又《魏书·杜畿传》:2·496)

    (31)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又《魏书·任城陈萧王传》:2·557)

    (32)君奈何与小人同舆?(《世说新语·贤媛》注引《晋阳秋》:374)

    跟“那”早期基本上与“得”、“可”连用的情形相反,“如何”、“若何”、“奈何”却是基本上不与“得”、“可”连用,以下是至今调查所见到的全部的例子:

    (33)有顷,两吏诣门,便辟易却,相谓曰:“公在此。”踌躇良久,一吏曰:“籍当定,奈何得住?”(《三国志·魏书·华歆传》注引《列异传》:2·405)

    (34)老人得病累年,奈何可仓卒起邪?(《晋书·艺术》:8·2484)

    (35)如何可移于将相若岁与国民乎?(《论衡·变虚》:1351)

    (36)所考不齐,如何可一?(《后汉书·张衡传》;魏培泉2004:272)

    (37)太祖曰:“许攸慢吾,如何可置乎?”(《三国志·杜袭传》;魏培泉2004:272)

    3.3 合音说可能存在的问题

    吕叔湘(1985:262)在谈到“那”的用法时就已经指出:“唐以前的例句里,大多数那字跟得、可、能连起来用,唐以后这个倾向才不十分显著。”吕先生指出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从比较的角度看,诘问词“那”绝大多数是跟“得”、“可”或者“能”连用构成“那+得/可/能VP”式,极少“那VP”式;“如何”、“若何”、“奈何”则基本上是构成“如何/若何/奈何VP式”,只有个别的“如何+可VP”和“奈何+可/得VP”的例子。也许正是因为“奈何”跟“那”在用法上不一致,吕先生才选择了“若何”的合音,但是“若何”也同样存在这个问题。按照魏培泉(2004)的意见,由于构成“若何VP”式的“若何”在“那”形成之前及同期已非常见,所以“那”不大可能形成于它的合音;同时,魏氏又根据可见“如何+可VP”的例子,主张“那”来自“如何”的合音。不过这种选择亦非妥当,因为据调查及上文举例,属同一大类用法的“奈何”不仅跟“如何”同样习见,而且也偶尔可见跟“如何+可VP”同类的“奈何+可/得VP”的例子。因此,如果说合音,从出现频率、用法及词音几个方面看,还是选择“那”出自“奈何”的合音为好。

    问题还在于:“那”果真出自属同一大类用法的“如何”、“若何”或“奈何”的合音吗?我们还是由以上所述疑问词“那”及“如何”、“若何”、“奈何”的用法为基点来看:如果认为属于合音,一般来说这种词音的变化应发生在原词所在的语法位置;也就是说,假设认为诘问词“那”是“如何”或者“奈何”、甚至“若何”的合音式,那么这个“那”按说在用法上应以“那VP”式为常而不应该相反,才跟原式“如何/若何/奈何VP”相配。但是表示反诘问的“那”的用法(组合类型)又正与“如何/若何/奈何”相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是跟“得/可/能”连用。甚至还可以见到下面这样的“奈(如)何”与句子主体间有连接词的例子:

    (38)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史记·萧相国世家》:6·2018)

    (39)先生奈何而言若是?(又《范睢列传》:7·2407)

    (40)今子幸而听解,能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又《游侠列传》:10·31 87)

    (41)刑戮将甚不详,奈何而忽!(《汉书·食货志》:4·1155)

    (42)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又《武五子传》:9·2768)

    (43)佥以为先民既没,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见述也。今其如何而阙斯礼!(蔡邑《郭有道碑文》;《文选》卷五八:下·801)

    (44)袁绍孤客穷车,仰我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奈何乃欲以州与之?(《三国志·魏书·袁绍传》:1·191)

    “奈(如)何”用在“乃/而+VP”之前;但是由于助动词“得/可/能”(有时是动词)的原因,“那得/可/能”是不能够用在有“乃/而”之类连词性成分的句子之前的。

    因此,似乎还不能认定诘问词“那”是由“如何”、“奈何”或者“若何”合音而成。也就是说,从用法(语法位置)角度看,认为诘问词“那”出自“如何”、“若何”或“奈何”的合音都是有问题的。[6]

    4. 反诘疑问词“那”的形成——省缩音变

    由疑问词“那”跟“如何”、“奈何”、“若何”在用法上的差异,可知“那”形成于合音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这个“那”的来源是什么?又是如何形成的?根据我们的调查分析,主要用于诘问的“那”来源于“奈何”,但它并非形成于合音,而是来自省缩、音变——即“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用于“那得VP”、“那可VP”或者“那能VP”式,则可能是诘问词同一语法位置上所发生的词汇替代现象。

    4.1 “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的可能性

    认为用于诘问的“那”是“奈何”的省缩音变的理由或根据,除了上文所说的合音式跟原式所在的句法组合形式不一致外,另有相关但不同用法的“奈何”可省缩为“奈”、固定格式“奈X何”音变为“那X何”并且可省缩为“那”的证据。

    日本学者志村良治(1995:142)把顾炎武《日知录》解释《左传·宣公二年》“弃甲则那”的“直言之曰‘那’”称为缩约音(一般中国学者视为“合音”),“拟从‘那’(为何)跟‘奈’等的关联上寻求渊源”。尽管缺乏进一步的论证,但是他的见解不乏合理成分。当然,相关的语言现象古代学者就早已注意到了。三国魏张揖《广雅》:“奈,那也。”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五:“《宣二年左传》:‘弃甲则那?’言‘弃甲则奈何’。‘奈何’二字,单言之则曰‘奈’。……‘那’为‘奈何’而又为‘奈’,若‘诸’为‘之于’而又为‘之’矣。”(卷五,167页)王引之《经传释词》:“‘奈何’或但谓之‘奈’。《淮南·兵略篇》曰:‘唯无形者无可奈也。’杨雄《廷尉箴》曰:‘惟虐惟杀,人莫予奈。’‘奈’即‘奈何’也。”又:“那者,奈之转也。《魏志·毌邱俭传》注载文钦与郭淮书曰:‘所向全胜,要那后无继何?’言‘奈后无继何’也。故《广雅》曰:‘奈,那也。’”(卷六,60页)相关的例子另如((45)至(47)引自魏培泉2004:256):

    (45)是善男子善女人为极尊贵,魔终无那何。(支娄迦谶224:446中)

    (46)无可那何。(支谦362:312下)

    (47)释人启佛:当那贼何?(康僧会152:31上)

    (48)牢之怒曰:“……但平玄之后,令我那骠骑何?”(《宋书·刘敬宣》:3·1410)

    唐代以后,不仅以“那”代“奈”例不胜枚举,而且“那何”、“那X何”省“何”例也很多。例如(唐诗例引自张相1985:286):

    (49)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李白《长干行》)

    (50)那将最剧郡,付与苦慵人。(白居易《罢杭州领吴郡寄三相公》)

    (51)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杜甫《北征》)

    (52)强欲从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王维《酬郭给事》)

    (53)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王昌龄《从军行》)

    (54)风光百计牵人老,争那多情是病身。(韩偓《江楼》)

    (55)争那高皇酬恨切,扇开帘卷问大臣。(敦煌变文《捉季布传文》:上·57)

    (56)项羽领兵至北面,不那南边有灌婴。(又《汉将王陵变》:上·38)

    因此,主要表示反诘的“那”是由“奈何”省缩为“奈”以及发生音变而形成是很有可能的(“奈”汉代以前有入声-k韵尾,南北朝时是元音-i韵尾;它的音变可能有受“何”字音影响的因素)。

    4.2 “如/若/奈+何”一系及其他疑问代词的同类型变化

    根据语言事实的分析,认为主要表示诘问的“那”不一定是“奈何”、“若何”或者“如何”的合音,而有可能是来源于“奈何”的省缩音变,这不仅能获得相关用法的“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的语言事实的支持,而且还有同源及其他疑问代词发生同类型变化的证据。

    在南北朝时期,汉语里出现了新的疑问代词“若”与“若为”,询问样态、情状或方式。在词形上以作“若为”为常。在用法上,又以作修饰语为常。例如:

    (57)居贵要但问心若为耳。(《宋书·王景文》;吕叔湘1985:264)

    (58)可驶归去,看汝家若为。(慧皎2059:394上;魏培泉2004:287)

    (59)魏静云:“安置朕何所,复若为去?”杨愔对:“在北城别有馆宇,还备法驾,依常仗卫而去。”(《北齐书·高德政》:409)

    (60)僧远问僧绍曰:“天子若来,居士若为相对?”(《南齐书·高逸》:2·928)

    (61)经三日,还以马送旧坐处,令一心腹人看,有人共婆语,即捉来。须臾一人来问:“明府若为推逐?”即披布衫笼头送县。(《朝野佥载》:110)

    (62)徐君年随情少,酒因境多,未知方十复作,若为轻重?(《酉阳杂俎·语资》:113)

    (63)高宗曰:“油若为得不漏?”对曰:“能以瓦为之,不漏也。”(《唐语林》:36;原出《大唐新语·规谏》)

    用来表示反诘问的例子南北朝时期罕见。如:

    (64)(河清二年,元海为和士开所谮)责云:“……不义无智,若为可使?”(《北齐书·思宗》:184)

    比较而言,单用“若”的例子不如“若为”那么流行,也偶有“若生”。例如:

    (65)敬则问:“我昔种杨柳树,今若大小?”长耀曰:“虏中以为甘棠。”(《南齐书·王敬则》:1·484)

    (66)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杜荀鹤《春宫怨》;张相:“‘为容’为一读;‘若为容’,怎为容也。”1985:80)

    (67)……汉家将作,你的的专知抄略边疆,今日捉降,若生是?(敦煌变文《李陵变文》:上·92)

    吕叔湘先生(1985:264,265)指出“若为”是“如何”或“怎么”的意思,又说:“若为的构成方式跟怎么(<作物)相同,都是一个疑问代词加一个表作为的动词。”魏培泉(2004:288)推测“若为”也许是由“若(如何)”跟已词汇化的“何为”所混成。我们所强调的是:可以断定,疑问词“若”即“若何”的省缩(冯春田2003:119),“若为”则是“若何”省缩为“若”以后形成的新的复合式:不论是单用的“若”,还是“若为”或“若生”的“若”,都由“若何”省缩而来。又如前面所提到的,“如何”、“若何”、“奈何”是同源的、或者说是同一词的历史词音变体。“若何”可以省缩为“若(为)”,那么“奈何”可以省缩为“奈”、音变为“那”,就不是偶然的语言演变现象了。

    “如/若/奈+何”式一系疑问代词的省缩变化,也有可能并不是仅仅发生在“若何”的变为“若”、“奈何”的变为“奈>那”。魏培泉(2004:276)曾列举出下面的例子:

    (68)譬若如人,从生而盲,若百人若千人若万人若千万人,无有前导,欲有所至,若欲入城者,不知当如行?(支娄迦谶224:440下)

    (69)哀恸呼天,动一山间,云:“吾子如之?当如行求之乎?”(康僧会152:10上)

    (70)梵天之际,天王见敕,守五道路,不知如之?(竺法护186:507下)

    例中的“如”可以解释成询问方式、表示“如何(怎么,怎样)”,那么这种用法的“如”应该就是“如何”的省缩式了。只是在传统的汉语本土文献里暂未见到这样的用例。

    再者,中古文献里又偶见“云那”的例子:

    (71)殷洪远答孙兴公诗云:“聊复放一曲。”刘真长笑其语拙,问曰“君欲云那放?”(《世说新语·排调》:432)

    假如读成“君欲云/那放”、即把“云”和“那”割裂开来,恐怕就错了。“云那”应该跟“云何”是同义、同类构成方式的词,“若何”、“如何”的意思;“君欲云那放”就是问殷融(洪远)“你想要怎么放?”无独有偶,魏培泉曾举出汉译佛典文献1例:

    (72)我后把国政者,当云那治诸释?(支谦198:88上;魏培泉2004:288)

    可以相信,“云那”的“那”的性质就等同于“云何”的“何”。那么,“云那”的“那”是如何形成的?从“云那”的用法、意义来看,跟“奈何”不同,“那”应该就是询问动作行为方式的“若何”的省缩式“若”(省“何”)的音变:若何>若(省缩式)>那(音变式;“那”泥母,日母的“若”有入声-k尾,之所以能变为“那”音,也可能有受“何”字音影响的因素而发生词汇音变)。不过,这个省缩音变式“那”至今并没见到有单独用作询问样式的例子,而是仿照“云何”构成了“云那”的形式(“那”等同于“何”)。这让人想起“云等道”这个有名的例子:

    (73)后黄祖在蒙冲船上大会宾客,而衡言不逊顺,祖惭,乃呵之。衡更熟视曰:“死公,云等道?”祖大怒……(《后汉书·祢衡传》:9·2657)

    “云等”亦犹“云何”,“等”则是“何等”的省缩式,替换了“云何”的“何”就成了“云等”。

    根据以上所述,“如何/若何/奈何”一系同源疑问词的省缩变化可概括如下(A组):

    [1]那(反诘疑问):奈何>奈(省缩)>那(音变);

    [2]若(询问方式):若何>若(省缩,又复合为“若为”)>那(音变,复合为“云那”);

    [3]如(询问方式):如何>如(省缩)。

    其实,这种变化不仅出现在“如何/若何/奈何”一系疑问词的范围。冯春田(2004)根据语料的调查和对学界已有研究成果的了解分析的基础上,描述出了魏晋南北朝或前后时期一些疑问词的变化情况,即(B组):[7]

    [4]勿:何物(何勿)>勿/没(莽)……(省缩,音变);

    [5]底:何等>等(省缩,又复合为“云等”)>底(音变);

    [6]什/甚:是物(勿)/拾没/什摩/甚摩>什/甚(省缩,音变);

    [7]作/怎:作物(勿)/作没(摩)/怎麽>作/怎(省缩,音变)。[8]

    A组跟B组[1]至[7]项的变化类型或路向具有一致性的特点,即都是经由复合式疑问词省缩形成新词(有的省缩后发生音变)。而且,这种省缩变化又有着一致性规则:至少,这些发生省缩变化的复合式疑问词,原本都由一个先前作为独立的疑问词(A组[1]至[3]与B组[4]、[5]里的“何”,B组[6]、[7]里的“勿/没/麽”)和一个非疑问词(A组[1]里的“奈”、[2]里的“若”、[3]里的“如”,B组[4]里的“物/勿”、[5]里的“等”、[6]里的“是”、[7]里的“作”)变化复合而成。如果把这些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省缩变化的词暂且看作是由疑问和非问两个语素构成,而把其中的疑问语素记作Y、把其中的非疑问语素记作F的话,那么发生省缩变化时一个令人惊异的事实是:省缩变化时省缩的部分都是Y(先前可作为独立的疑问词的部分),而保留下来作为这个疑问词省缩式的部分却都是F(先前的非疑问词部分)!这种变化的结果是,先前的非疑问词部分作为完整式的省缩形式而成为一个新的疑问代词(有的省缩形式又发生音变)。因此,放在诘问词“那”形成的汉语演变的历史背景中看,它也应该正是由“奈何”发生省缩变化而来。

    4.3 词汇替换

    用于诘问的“奈何”省缩、音变为“那”后,可以认为取代了上古以来的“安”、“恶”、“焉”之类诘问词。后者也往往跟“可”、“得”、“能”等连用。例如:

    (74)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左传·宣公十二年》:下·1882下)

    (75)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下·2499上)

    (76)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孟子·公孙丑下》:下·2694中)

    (77)既与若同矣,焉能正之?……既同乎我矣,焉能正之?(《庄子·齐物论》:1·107)

    (78)吾统荆州十郡,安得十女婿然后为治哉!(《三国志·魏书·刘馥传》注引《晋阳秋》:2·465)

    (79)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世说新语·文学》:127)

    但是,“安”、“恶”、“焉”等是上古汉语疑问词,尽管后来仍有沿用,毕竟数量衰减、呈没落之势了。通过语料调查可以知道,疑问词“何”有跟疑问词“那”的同类用法(用于诘问,与“得”、“可”、“能”等连用),并且早见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里仍然习见。例如:

    (80)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左传·文公十七年》:下·1860下)

    (81)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孟子·梁惠王上》:下2670中)

    (82)今於陵之宅不见筑者为谁,粟不知树者为谁,何得成室而居之?(《论衡·刺孟》:1400)

    (83)以私怨争于公神,何肯听之?(又《死伪》:1486)

    (84)作如此分离,何可不执手!(《晋书·忠义传》:8·2322)

    (85)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世说新语·赏誉》:251)

    (86)此正小人有意向耳,何得便比方回?(又《品藻》:283)

    那么,由“奈何”省缩音变形成的“那”替换上例句子里的“何”也就成为了“那可/得/能+VP”的诘问句形式了。此外,由省缩音变式“那”替换例中的“何”可以看作完全同义替换:在用于诘问时,“奈何=奈/那=何”,后两者(“奈/那”、“何”)恰好也是“奈何”的构成部分。因此,由“奈何”的省缩音变式“那”替换“何”也正体现了它们之间的密切关系。

    5. 结语

    反诘疑问代词“那(哪)”的来源是汉语发展史上的重要问题之一,不少学者作过有益的探索。可以作为定论的意见是:诘问词“那”跟指示词“那”没有直接语源关系,跟询问处所的“那”也没有直接语源关系。历来学者们都承认诘问词“那”的来源跟“奈何”、“若何”或者“如何”有关,并且几乎一致认为属合音所成,然而对“那”到底是出自其中哪一个词的合音却都有主张,而根据或理由的份量也都不相上下,但是一个疑问词它不会是多源的(也许这本身就表明这种语源的解释成问题)。本来吕叔湘先生(1985:262)就已经指出了“那”在用法上跟“得”、“可”、“能”连文这一重要特点。但是,被认为合音来源的“如何”、“若何”与“奈何”却跟“那”的用法恰恰相反。那么,如果的确是合音所成,按说应该在用法上有较大程度的一致性(至少在早期是这样)。否则,合音形成说就不无问题了。

    诘问词“那”或许并非来自“如何”、“若何”或“奈何”的合音。清代学者已经指出:“奈何”可省缩为“奈”,“奈X何”的“奈”又可音变为“那”。因此,诘问词“那”很有可能就是由“奈何”省略了“何”、省缩式“奈”音变为“那”而形成的。认为诘问词“那”是“奈何”的省缩音变式(奈何>奈>那)又有汉语历史上疑问代词内部变化的两个方面的重要证据:a.“如/若/奈+何”同源或一系疑问词“若何”又可省缩为“若”(再跟“为”复合为“若为”,音变为“那”的又替代“云何”的“何”成为“云那”)、“如何”又可省缩为“如”;b.历史上“何勿”与“何等”、“是勿”与“作勿”都曾发生过省缩或省缩音变的变化。而且,在发生省缩变化时都循着“省旧存新”的同一规则。因此,“那”是“奈何”的省缩音变式并不是孤立的语言现象。

    诘问词“那”形成后进入的主流句式,应该是自上古以来常用的“何+得/可/能+VP”句,代替的是这一句式里的同类用法的疑问词“何”;“奈何=奈>那=何”,又正显示出它们之间的密切关系。

    主要参考文献

    冯春田 2000 《近代汉语语法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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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山东济南,邮编:250100)

    The Formation of the Interrogative Pronoun “na”

    in Rhetorical Questions

    Feng Chun tian

    Abstract:The emergence of the pronoun“na”, mainly employed in rhetorical questions and also used for inquiring facts,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East-Han period. Many positive contributions have been made to account for the pronoun,yet the question involving its origin still evokes much controversy. From a historical point of view,this essay clears up the major related issues and analyzes the formation of “na”,leading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phonetic blending of “naihe”gave birth to“na”,which can be backed up by the parallel developments of etymological relative pronouns around the same period. After its emergency,“na”was applied to the mainstream sentence pattern of interrogative structure “hede/ke/neng+VP”from upper ancient Chinese.

    Keywords:the history of research,usage,pronunciations of words,phonetic blending,interrogative pronoun“na”in rhetorical questions

    原载《语言科学》2006年第6期;《语言文字学》2007年第5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