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問代詞“底”的形成問題
提 要 對於疑問代詞“底”的來源,古今中外學者有兩種相反的意見。本文認爲這樣的認識或分析是符合語言事實的:疑問代詞“何等”是“底”的間接來源,跟“何等”同義的“等”是“底”的直接來源,“底”是由“何等”省縮爲“等”後發生音變而形成的。這種變化不是孤立的語言現象,而是有漢語歷史上相關疑問代詞同類型變化的背景。複合詞形的省縮是漢語歷史上新的疑問代詞形成的一種方式,“省舊存新”則是發生省縮變化時的特殊規則。
關鍵詞 底 等 疑問代詞 省縮音變 同類型變化 概述
“底”是南北朝時期出現的一個帶有方言特點的疑問代詞。(呂叔湘1985:178)從漢語語法史研究角度看,人們對它的來源或形成關注較早,但迄今尚無定論,需要進一步探討;而且這個疑問詞的形成也跟另外一些疑問代詞的歷史變化有密切關係,其中很可能蘊含著漢語疑問代詞在歷史上某一階段內饒具特色的演變規則,對此江藍生(1995)就已經作出了精要的分析,但人們對其價值似乎還缺乏認識,也需要加以分析和歸納。因此,本文以對歷史語料的調查分析爲前提,在盡可能多地瞭解此前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試圖就疑問代詞“底”的來源或形成方式及相關問題作些評述或補充性的分析。由於水平所限,難免錯誤,懇請學界前輩及同行批評、指教。
1. 疑問代詞“底”來源諸說舉要
這一節分析、梳理疑問代詞“底”的研究歷史,概述其要,除試圖說明諸家之說及其具重要價值的意見所在外,主旨則是表明本文的觀點與方法取向。
迄今爲止,對疑問代詞“底”的來源問題已有包括古今中外的不少學者提出了意見或看法,如唐代的顔師古(西元581—645),近、現代以來的學者章太炎、唐鉞、張相、高名凱、周法高、王力、呂叔湘和江藍生先生,外國學者則有馬伯樂(H.Maspéro)和志村良治等。以上諸家意見,可以大別爲兩派。
1.1 疑問代詞“底”來源於表疑問的“等”
這種意見由顔師古首先提出,顔氏《匡謬正俗》(1794:4-5):“俗謂‘何物’爲‘底物’(丁兒反),‘底’義何訓?”“此本言‘何等物’,其後遂省,但言(直云)‘等物’耳。‘等’字本音都在反,又轉音丁兒反”。認爲“去‘何’而直言‘等’,其言已舊,今人不詳其本,乃作‘底’字”。章太炎(1924:3)說“等”“音轉如‘底’,今常州謂‘何’爲‘底’”。張相(1953:93-94)也主張由“何等”演變爲“等”,又由“等”而演變爲“底”;周法高(1953)顯然傾向“底”來源於“等”,並認爲“說‘等’是‘何等’之省,是有此可能的”。日本學者志村良治(1995:153)的意見比較遊移,他既承認疑問的“等”有可能是“何等”之省,又去推測“底、等、是”語源上的相通關係,認爲“ti或接近於這個音的指示詞存在於口語中,‘底、等、是’是反映其音的假借字”,則使問題偏離了正確軌道。志村的這種思路跟唐鉞(1926:91-94)有些接近,但唐氏並不完全肯定顔師古的說法,認爲“等”由“何等”省縮而來不過是“一個假說”。江藍生(1995)不僅認爲“底”源自“等”,並且有對相關詞語之間關係的分析,因此尤其值得重視。(詳1.3;2;3.1)
1.2 “底”並非源於“等”字
較早對顔師古“底”來自“等”字說提出否定性意見可能是著名的法國漢學家馬伯樂:馬氏(1914)承認“等”有音變爲“底”的可能(“等”失落韻尾),不過他又認爲這種疑問用法的“等”晚於疑問代詞“底”,因此“底”就不可能是來自“等”(據高名凱1946:583)。高名凱指出:“馬伯樂先生的理由是不可靠的,因爲這種用法的‘等’字在《後漢書》中就已發現”。但是高先生跟馬伯樂一樣不同意“底”源於“等”,他的理由是:“‘底’和‘等’之相同,是語言上的相同,這兩個字都是當時用來表示t-音的一個詢問詞,不見得是‘何等’的縮形。因爲這一類的縮形只能把‘等’字去掉,不能把‘何’字去掉。”同時,高氏(1946:583-584)還提出了另一種假設:“根據‘那’字的來源和其用法來看,可以說‘底’(或‘等’)和‘那’都是由指示詞變來的詢問詞”。王力(1980:292)則認爲“底”的來源是尚待研究的問題。呂叔湘(1985:178-179)也不同意“底”字語源的傳統意見,同時又提出了新的分析:“我們懷疑這個底字有無可能是者字的另一形式。我們知道跟者相對的若兼有指別和疑問兩用,那麽者字除指別外另有疑問的用法,也是可能的。”
1.3 諸說略評及本文的取向
由上文的概括性敍述可以看到,對“底”出自“等”持否定意見一派的主要理由實際上可歸納成兩點:一是馬伯樂認爲跟疑問代詞“底”用法相似的“等”是晚於“底”而出現的,然而如同高名凱所說,馬氏的根據有不熟悉漢語歷史語言事實而導致的錯誤;二是高名凱所提出的“何等”只能省縮爲“何”而不能省縮爲“等”(如果“等”不能單表疑問的話),因此也就不能由“等”音變爲“底”。但是“何等”可以省縮爲表疑問的“等”不僅在理論上沒有問題,而且有歷史語言事實以及相關疑問詞演變的證據(詳下文)。此外,高名凱、呂叔湘二位先生提出的新假設也還存在疑問:因爲自從呂叔湘先生(1985:185)提出之後,“者”是否的確是指示詞“這”的前身至今還沒有得到進一步的證明,那麽以古代的“若”兼有指別和疑問來反證疑問詞“底”的前身是“者”就似乎顯得缺乏說服力(其實指別跟疑問的“那”、“若”是否都屬兩用同源,目前的研究表明否定的面更大一些);當然,呂先生本來就是以疑問、商量的口氣提出假設的。高名凱先生以“由指示詞變成詢問詞是語言的普遍現象”爲根據,主張表疑問的“底”由“底”的指示用法變來,也還是限於理論上的可能,而缺少實證的分析。事實是,漢語歷史上“底”字代表的疑問詞用法比指示詞用法要早。(參看張相:1953:87;江藍生1999)
根據歷史語料的調查以及對諸家意見的分析,我們認爲:疑問代詞“底”能夠認定是“何等”省縮式“等”的音變形式,疑問代詞“等”可以看作“底”的直接來源。但是,“底”出自“等”的解釋曾受到衆多質疑,尤其是後來王力、呂叔湘二位先生均不持肯定意見,而至今也還不能說有了較統一的看法。近十餘年來在疑問詞“底”的研究方面應該引起重視的是江藍生(1995),儘管江先生並非專門討論這個問題,但是她對“何等”跟“等/底”、“何物”跟“沒”以及“是物/沒”跟“沒/麽”關係的分析,在研究思路或方法上能給人以重要啓示;特別是對進一步探索像疑問代詞“底”的來源這樣一個研究歷史很長、在材料的發掘上愈發困難的問題,科學的思路或方法應該具有更特殊的意義。因此,下文將首先描述“底”和“何等”、“等”之間的關係,然後從漢語疑問代詞的一些同類型變化角度說明疑問代詞“底”的形成有漢語自身的歷史演變背景。[1]在方法上,則採取江藍生先生(1995)的相關詞語之間關係或同類型變化分析法。
2.“底”跟“何等”、“等”的關係
本文第1節表明,我們贊同各家關於疑問代詞“底”源自“何等”的觀點。但是,就大多數情況而言,這些意見往往比較簡略、分散,同時在分析上或者比較含混、或者雜有錯誤成分,這就妨礙或不利於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或判斷。在諸家、尤其是江藍生(1995)研究的基礎上,本節就“底”跟“何等”、“等”之間的關係作如下描述(這也是第1節的語言事實參照和第3節討論問題的前提)。
2.1 疑問代詞“何等”
疑問代詞“何等”至遲形成於東漢時期,魏晉時期常見。在意義與用法上,“何等”跟“底”都與“何”或“什麽”相當。這種作爲單個詞的“何等”來自短語“何+等(等輩,等類)”的融合(“等”的原義消失)。“何等”可以出現在名詞修飾語、謂語以及主語、賓語等語法位置。例如:
(1)閎且立爲王,時其母病,武帝自臨問之,曰:“子當爲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史記·三王世家:6·2115;褚少孫補)
(2)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漢書·孝宣許皇后:12·3966)
(3)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又,武五子傳:9·2766)
(4)此何等民者,猶能知之……(論衡·藝增:1385)
(5)所謂屍解者,何等也?(又,道虛:1375)
(6)(粲)起坐曰:“不知公對杜襲道何等也?”(三國志·魏書·杜襲傳:2·666)
(7)吳狗,何等爲賊?(又,吳書·三嗣主傳裴注引華陽國志:5·1169)
(8)(聞外有大兵來)上問:“何等兵?”丹等對言:“上穀、漁陽兵。”(後漢書·景丹傳:a3·772)
(9)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世說新語·雅量:201)
“何等”用作謂語修飾語的例子罕見。如:
(10)曹公出濡須,襲從權赴之,使襲督五樓船住濡須口。夜卒暴風,五樓船傾覆。左右散走舸,乞使襲出。襲怒曰:“受將軍任,在此備賊,何等委去也?敢復言此者斬!”(三國志·吳書·董襲傳:5·1291)
這例詰問句裏的“何等”,作用近於古代的“豈”或者近代表示反問的“怎麽”。除此之外,其他例子裏的“何等”,在語法位置上都跟“什麽”相當。這類“何等”具備了詞的資格,在構成或意義上大多不必解釋成“何+等(等類)”。《詩經·王風·黍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鄭箋:“此亡國之君,何等人哉?”以“何等”釋“何”;唐孔穎達正義:“何等人猶言何物人。大夫非爲不知,而言何物人,疾之甚也。”(《毛詩正義》330)又以“何物”(什麽)釋“何等”,說明“何等”在漢代就已經可以是一個詞(非短語)了。
2.2 疑問代詞“底”
疑問代詞“底”出現於南北朝時期,多用作賓語,有時用在動詞前;唐宋時期多見,除作賓語外,作名詞修飾詞的例子也多了起來。(呂叔湘1985:177)“底”字唐宋時又作“抵”等;除用作賓語時可前置以及修飾形容詞之外,跟“何等”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例如:(參看王力1980:291-292;呂叔湘1985:177-178)
(11)寒衣尚未了,郎喚儂底爲?(樂府詩集,子夜四時歌·秋歌:2·648)
(12)單身如螢火,持底報郎恩?(又,歡聞歌:2·656)
(13)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又,子夜歌:2·642)
(14)腹中如湯灌,肝腸寸寸斷,教儂底聊賴?(又,華山畿:2·670)
(15)我去,不知朝夕見底?(宋書·始安王休仁:3·1877)
(16)德正徑造坐席,連索熊白。之才謂坐者曰:“個人諱底?”(北齊書·徐之才:477)
(17)摘荷空摘葉,是底采蓮人?(張祜《讀曲歌》,全唐詩:1·267)
(18)陶冶性靈在(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杜甫《解悶》,全唐詩:7·2518)
(19)花飛有底急?老去怨春遲。(又《可惜》,全唐詩:7·2440)
(20)去帆不安幅,作抵使西風?(溫庭筠《西州詞》,全唐詩:17·6708)
(21)金龜寶貂家所無,持抵可過黃公廬?(賀鑄《提壺引》;張相1953:90)
如果把“底”修飾形容詞以及用於反詰(“底曾”作“何曾”解)或感歎句(表示誇張、讚歎)看作“底”産生後擴展出來的用法的話,可以說從意義到用法兩個方面都表明“何等”跟“底”可能存在著源流關係。
2.3 由“何等”到“底”的變化
由“何等”到“底”的變化,重要的條件是這種“何等”是一個詞,上文表明這個條件在漢代就已經具備;然後就是“何等”省縮爲“等”,表示“何”、“何等”的意義,這是“底”的直接來源。迄今對魏晉南北朝文獻所作調查的結果,具有疑問詞資格的“等”雖然也還只是下面的兩例,但確鑿可信:
(22)文章不經國,筐篋無尺書。用等稱才學,往往見歎譽?(應璩《百一詩》,蕭統文選:a305-306;師古未明出處,且誤作“應璦”)
(23)後黃祖在蒙衝船上大會賓客,而衡言不遜順,祖慚,乃呵之。衡更熟視曰:“死公,云等道?”祖大怒……(後漢書·禰衡傳:a9·2657)
例(22)三國魏應璩詩李善注:“言文章既不經國,筐篋又無尺書,乃用何等而稱才學,往往而見譽?問者之辭也。”(a上·306)李周翰注:“問璩何等用而稱才學,往往爲人所歎譽也。皆有人問詞也。”(b中·399)二李注都把應璩詩“等”字例認作問句,又都用“何等”解釋“等”,說明“等”是表示“何等”義的疑問代詞。那麽,這個“等”顯然應該就是“何等”的省縮式了。例(23)“云等道”李賢注:“死公,罵言也。等道,猶今言‘何勿語’也。”(a9·2658,字下點爲引者所加)王先謙《集解》:“‘死公云等道’謂‘死公云何語’也,並無別解。”(b下·927)唐代李賢以“何勿”釋“等”,清人王先謙以“何”釋“等”,說明“等”就是一個跟“什麽”(何勿)、“何”或者“何等”同義的疑問代詞。那麽,這個“等”的語源顯然是作“什麽”解的“何等”,“等”的形成方式則是“何等”的省縮。
在疑問代詞“底”多見的唐宋時期,跟“底”同義、同用法的“等”也能見到。例如:
(24)念君等爲死?萬事傷人情。(王維《哭殷遙》,全唐詩:4·1256)
(25)等是新年未相見?此身應坐不歸田。(蘇軾《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齋》;張相1953:53)
(26)暗中魑魅籍姓名,我有朋儔等不足!(陳藻《寄劉九詩》;張相1953:93)
“等爲死”即“底(何)爲死”、“等是”即“底是”(爲何)、“等不足”即“底(何)不足”。這也透露出“底”由“等”音變産生以後,舊的形式仍有遺存的訊息。
根據以上的分析,我們比較相信疑問代詞“底”應該就是來源於疑問代詞“何等”的省縮式“等”。由“等”到“底”,自然又有一層詞音變化的關係。顔師古說“等”“本音都在反,轉音丁兒反”;隋唐音“等”有多肯切跟多改切兩音,都在反與多改切同音(端母,海韻開口一等)。據王力(1985:114-227):魏晉南北朝時期,“多肯切”音[tɐŋ],“多改切”音[tɐi],這是韻尾[ŋ]→[i]的變化。“底”都禮切,南北朝以前音[tiei],跟“等”的多改切一音非常相近;而且在方言裏也不能排除“底”有變爲[tɐi]的可能(如廣州話裏的[ɐi]韻,即包含著切韻裏的齊、薺、霽等),這樣就正與“等”的多改切同音。[2](參看江藍生1995)
3. 相關疑問代詞或短語的同類型變化
如本文第1節所說,有不少學者認爲或傾向於“底”源自“何等”省縮而來的“等”。但是,歷來也有一些學者不贊同這種語源解釋,原因除可能對“底”跟“何等”的關係還感到不夠清晰以外,與之相應的,也有可能對這種變化方式的真實性或理據比較疑惑。以江藍生先生(1995)爲基礎,以下擬就相關問題作出敍述或分析。
3.1 疑問代詞的同類型變化
上文試圖說明:由“何+等(等類)”凝固而成的疑問代詞“何等”的省縮式“等”通過詞音變化形成了一個新的詞形“底”。“等”是“底”的直接來源,“何等”是“底”的間接來源,“底”跟它的直接、間接語源形式在意義和用法上都是相通的。因此可以說,由“何等”到“等”、再到“底”是通過雙音複合式語源形式省縮而後發生音變的方式形成的。時代大致相同、由同樣方式形成或者說發生同樣變化的又有“物(勿)”系疑問代詞。可以這樣認爲,江藍生(1995)討論“們”、“麽”同源時對“何等”跟“等/底”與“何物”跟“沒”關係的分析,在方法上具有符合語言演變實際的解釋力。現在提出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認爲可以作爲“底”發生同類變化的證據,而是認爲能夠說明漢語史上疑問代詞“底”的産生有相關的演變背景以及揭示這種變化可能蘊含的規則。
疑問代詞“何物”(“什麽”義)原本也是“何+物”的短語形式,魏晉以後凝固成一個詞,用作名詞修飾語和賓語,但以前者爲常。(參看呂叔湘1985:128)“何物”的變式有“何勿”。例如:
(27)盧志於衆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世說新語·方正:167-168)
(28)語卿道何物?(又,賢媛:370)
(29)牛屋下是何物人?(又,雅量:201)
(30)何物老嫗,生寧馨兒!(晉書·王衍傳:4·1235)
(31)游道發怒曰:“往日官府何物官府,將此爲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北齊書·宋遊道:654)
(32)汝技藝可知,精神極鈍,何物驢畜,敢於禦史裏行!(隋唐嘉話:37)
(33)何物怪魅,敢淩人如此!(酉陽雜俎:146)
(34)市肆賤類營衣食尚有一事長處,汝所爲如此,竟作何物?(又:185)
(35)借門(問)此中何物罪,只是浮閻殺罪人。(敦煌變文集:726)
(36)先生恨胥何勿事,遂向江中而覆船?(又:199)
正因爲“何物”成爲一個詞,“物”的原義已經消失,這一方面導致詞形變化爲“何勿”,又給“何勿”發生省縮變化提供了條件;“何勿”省縮爲“勿”,或因時代變遷,或因方域差異,唐五代時期又作“沒”、“莽”、“摩”等,宋代開始比較固定用“麽”。下面是唐五代時期“沒”作爲疑問代詞的一些例子:
(37)金剛經道沒語?(神會語錄;志村1995:165)
(38)若求無上菩提,須信佛語,依佛教。佛道沒語?(神會語錄:34)
(39)今推到無住處立知作沒?(又:37)
(40)問:“離念是沒?”答:“離念是不動。”(大乘五方便;志村1995:165)
(41)“覺是沒?”答:“覺是離。”“佛是沒?”“佛是覺。”(贊禪門詩:165)
(42)緣沒不攢身入草,避難南歸?(敦煌變文集:86)
(43)向下經文沒語道?(又:433)
(44)緣有何事詐認獄中罪人是阿娘?緣沒事漫語?(又:733)
(45)今受困厄天地窄,更向何邊投莽人?(又:57)
“沒/莽”又可以用詞頭“阿”。經過這樣的變化,疑問代詞“何物/何勿”就由省縮變化産生出一個獨立的、跟原詞形式同義的疑問代詞“勿/沒”,“勿/沒”由原詞省縮變化産生而可以替代原詞。顯然,這跟“何等”省縮爲“等”、由“等”音變爲“底”是一致的演變軌迹:(江藍生1995;A組)
何+物(短語)→何物/何勿(詞)>勿/沒/莽……(省縮,音變);
何+等(短語)→何等(詞)>等(省縮)→底(音變)。
這表明由疑問代詞“何等”省縮爲或剝離出“等”、音變爲“底”並不是孤立的語言現象。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當“勿/沒”由“何勿”省縮變化形成以後,在近代漢語前期就又跟“是”重新組合成“是勿/是沒”,跟“作”組合成“作勿/作沒”;(參看呂叔湘1985:129-130;劉堅等1992:276-282;江藍生1995;吳福祥1996)[3]當“是勿/是沒”、“作勿/作沒”融合爲一詞、尤其是在變爲“什摩”、“作摩(生)”的階段(“摩”的異形有數個,不備列),又發生了分別省縮爲“什”和“作(生)”的變化。例如:
(46)盡乾坤都來是你當人個體,向什處安眼耳鼻舌?(祖堂集:355)
(47)師又問僧:“離什處?”學云:“離應天。”(又:368)
(48)魔女魔王入室也,作生嬈惱處唱將來。(敦煌變文集:623)
(49)問:“丹霞燒木佛意作摩生?”云:“時寒燒向火。”“翠微迎羅漢意作生?”云:“別是一家春。”(祖堂集:512)
至於“什麽/甚麽”、“作麽/怎麽”省縮爲“甚”和“怎”,晚唐時期已有例子,宋元以來漢語裏尤爲常見。(呂叔湘1985:125-126;304-307)“甚”、“怎”詞音固然有原詞(非省縮式)下字“摩/麽”聲母[m]的混合成分或影響因素,跟省縮爲“什”或“作(生)”自然不完全相同,但其基本形成方式卻是一樣的:(B組)
是+勿→是勿/是沒/拾沒/什摩/甚麽>什/甚(省縮,音變);
作+勿→作勿/作沒/作摩/怎麽(生)>作(生)/怎(生)(省縮,音變)。
需要提出的是,A組是省去“何勿”、“何等”的前一字(“何”)而保留後一字(“勿”、“等”),B組是省略後一字(“勿/沒/摩/麽”)而保留前一字(“什/甚”、“作/怎”等)。保留的部分用X代表,則如下所示:
A組:何·X(勿/沒;等)
B組:X(什/甚;作/怎)·勿/沒/摩/麽
A、B兩組雖然省去的部分前後不同,但都是省了這些疑問代詞融合成新詞之前單獨作爲疑問詞的部分(A組“何”、B組“勿/沒/摩”),而保留了原先屬於非疑問詞的部分(A組“勿/沒”“等”、B組“什/甚”“作/怎”)。前面提到,“何勿”、“何等”以及“是勿/是沒”跟“作勿/作沒/作摩”是在具有一個疑問代詞的資格的前提下發生省縮變化的,按道理說省去哪一部分都是可能的,但事實是以上A、B兩組疑問代詞的省略均發生在最初的疑問詞部分,而後來融合爲一詞、但原來並非疑問詞的部分(X)則被保留了下來,作爲這個複合式疑問代詞的省縮形式:這應該是很值得注意的語言現象。
3.2 短語或語法固定格式的相關變化
與疑問代詞的省縮變化相關、或還可以看作同一大類變化的,是一些由疑問詞參與構成的短語(可在某種程度上看作比較固定的詞的組合形式)或者固定的語法格式,也發生省縮變化。下面的幾個省縮變化例主要依據魏培泉(1990;2004:276—284)。
何所>所:
(50)美音問曰:“道士何來?今欲所之?”(曇果共康孟詳196:157上)
(51)不知寶稱今爲所在?(又196:149上)
(52)帝見永,問曰:“卿衆所在?”(後漢書·鮑永傳)
(53)爾將所貪乎?(康僧會:152:9中)
(54)其妻問曰:“沙門所在?”(法炬共法立211:578中)何緣>緣:
(55)不作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者,當緣爲六度無極一切知乎?(支謙225:484下)
(56)梵志曰:“吾老氣微,兒舍遁邁,之其母所,吾緣獲之乎?”(康僧會152:9下)
(57)問梵志曰:“緣得斯兒?”(又152:10下)
(58)閒居憶曰:“吾本乞兒,緣致斯賄乎?”(又152:14上)
何X爲>爲:
(59)顧謂望之曰:“不肯錄錄,反抱關爲?”(漢書·蕭望之傳)
(60)世人甚迷,捐棄甘饌,食此人爲?“(曇果共康孟詳:196:163中)
(61)君爲郡敗吾章,已得如意,欲複亡爲?(三國志·太史慈傳)
(62)我亦無所有,複見我爲?(鳩摩羅什208:542上)
(63)汝方來受福,當五欲自樂,而采華爲?(又208:543中)
固定格式“何X爲”省縮成“爲”,自然跟上文所說的“何等>等→底”、“何物>物(勿)
→沒/摩/麽”等複合與省縮的情況有所不同,而且“何所>所”、“何緣>緣”也是短語的省縮。正因如此,這種短語的省縮式也就不僅僅是單純的疑問代詞義,而是在意義上“所=何所”(儘管按上古漢語可看作“所=何”,但“所”直接替換的卻是“何所”、即在表疑問義同時又有方所義)、“緣=何緣”(“緣”在表疑問義的同時又有緣故義)。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例子的省縮又都發生在原來的疑問詞上,保留的則是原先的非疑問詞部分(“爲”、“所”、“緣”)——這跟前述“何等”省縮爲“等”、“何物”省縮爲“物(勿)”等複合式疑問代詞的變化又表現爲很強的一致性。[4]
4. 結語
總括以上所述,似乎可以認爲:“何+等”融合而成的疑問代詞“何等”省略原來的疑問詞“何”而由“等”表示整個詞的意義是省縮變化的結果;由“等”到“底”是複合式疑問代詞的省縮式通過音變又形成的新詞形,這種變化在漢語的歷史上曾經也是一類、而非孤立的語言演變現象。
如果把問題擴展開來或者概括地看,可以得出這樣的認識:在漢語發展史上,由兩個詞複合而成的雙音式疑問代詞(或短語),能夠通過省去原來的疑問詞部分而産生或形成一個可替換原先這個複合式雙音疑問詞(或短語)的新的疑問代詞。在省縮過程或省縮之後,這個新的詞形又有可能發生音變,再加上它原來屬於非疑問詞,或者說它們跟舊有的疑問詞並非一對一的變化關係,因此有時使我們對它的來歷頗感疑惑。但是,這種通過複合、省縮途徑形成新的疑問詞——並且是“省舊存新”的變化,並非個別現象,而是具有同類型變化特點或一致性規則的演變。因此,這應該是符合漢語歷史事實而且值得重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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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ormation of Interrogative Pronoun di
Feng Chuntia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Abstract: The ancient and modern linguists have advanced various theories to account for the origin of the interrogative pronoun di. However, it remains an issue under controversy to this day. This essay shed new light on the formation of di. The pronoun di is explained to be indirectly developed out of hedeng, and directly originated in its synonym deng during a process of phonetic deletion and assimilation, which can not be regarded as an isolated phenomenon for similar phonetic changes of this kind can be traced once and again in the formation of interrogative pronoun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evolution.
Key words: di, deng, interrogative pronoun, phonetic deletion and assimilation, similar phonetic change, survey.
载《历史语言学研究》第1辑,2008年,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