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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綦维论著选登:德州学者卢世?的杜诗学成就

    时间:2008-12-08 作者:綦 维

    [关键词]卢世?;杜诗胥抄;杜诗学

    [摘 要]明末清初的德州学者卢世?为人简佚明彻、嗜酒好书,极富个性魅力。他爱杜至深,读杜诗竟达四十馀遍。其《杜诗胥抄》,选抄杜诗去取允当,《大凡》、《馀论》中则包含了许多精微深入的杜诗学观点。略去皮毛、发微抉髓、发人未发是卢世?论杜的突出特点。他是杜诗学史上一位有独到成就的研究者,深得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禛的赞誉。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清初文坛领袖,山东人王士禛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其五中评价历代杜诗笺注家的成就时云:“杜家笺传太纷挐,虞赵诸贤尽守株。苦为《南华》寻向郭,前唯山谷后钱卢。”山谷,是指自号山谷道人的黄庭坚。作为宋代著名的学杜流派——江西诗派的开创者,黄庭坚对杜诗有许多精到的见解,他还撰有《杜诗笺》一卷,笺语虽不多,但言简意赅,考辩精审。钱,则是指明末清初的钱谦益。钱主盟文坛数十年,其诗以少陵为宗,名重海内。钱谦益学问渊博,其杜诗笺注,开创了以史证诗的注杜新局面,是杜诗学史上影响极大的注本。卢,就是和钱谦益同时,且与钱交情甚深的山东学者卢世?。与黄庭坚、钱谦益相比,卢世?的名气就小多了,王士禛何以将三人并称?卢世?到底是何许样人?又有怎样的杜诗学成就?这至少在杜诗学史上,尤其在山东杜诗学史上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卢世?(1588—1653),字德水,又字紫房,晚称南村病叟。祖籍涞水,明初其祖徙德州(今属山东),遂定居此地。天启五年(1625),进士及第,官户部主事,未几省母归,起补礼部,改监察御史,督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世?疏数十陈漕运之弊,报竣,移疾归。甲申之变,曾与乡人对抗李自成义军,至斩其牧守。明亡,清廷以原官征诣京师,世?以病辞。年六十六卒于家。世?性嗜酒,喜读书,田雯《卢南村公传》称其“屏居尊水园中,杜亭、画扇斋、匿峰庵、涪轩,十余间茅屋耳。堆书数千卷,塞破户外,几案排连,笔研置数处,蜡泪纵横。公脱帽帣鞲,立而读之,读竟,转立它处,再读它书。雒诵长吟,戊夜不休,亟呼酒,二奴子取瘿瓢贮酘酒,大容十升,舁以进之,公乂手鲸饮,微醉则假寐,鼻息雷鸣。少顷辄醒,醒复读书如故,奴子垂头而睡,弗问也。……五十后,亦每病酒,大率侘傺沉塞之状,莫自摆落,酒居十之半耳。曾匄人作生志,其词略云:‘?生平得志于酒,一尊陶然,百虑俱淡,相期终此身而不必名后世,生老病死,听之而已。性好书,般弄涉猎,聊复自娱。问以经济,恍堕云雾,进之穷理尽性,益复茫然矣。或有举五柳先生所称无怀葛天之民以相似者,逡巡未敢承也。’”(《古欢堂集》卷三十三)[1]王铁山《墓志铭》则云:“今夫程君之言曰:公瑰玮倜傥,髯而颀。粹然见于面,盎于背,指顾啸谈,精光四射。性嗜酒,多而不乱,日惟以诗书自娱。然而坦荡真醇,诚能动物,一与公涉,则族而族人,乡而乡人,官而官之兆人,鼻间栩栩,皆以为卢公爱己而愿为之死。海内士大夫声应气求,以至游侠、方技、轻客、畸人,效用不乏。又心地明彻,料事多中,虽不言而示人以微,事定始觉其异。……十年前自作棺椁,扫除墓地,浸假而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亦因而乘之耳。迹其平生,淡泊宁静,凡世间声色臭味、珍奇玩好,举不足以撄其意。……称诗一尊少陵,顾其诗亦颇类青莲。独饮酒则不论贤愚贵贱,泛滥喧杂,俾昼作夜,或一日至数十家,略无倦容,食豕如食人,然非玩世肆志者比也。”(《尊水园集略》卷首)[2]世?之为人简易佚荡、真醇明彻,极富个性魅力。而其竟夜读书,竟夜饮酒,尤予人以深刻印象。世?善饮常醉,病于酒而非玩世肆志,乃是因其嗜书好学。王献唐《山东藏书家——卢德水先生》[3]云: 先生一生精力,尽于读书,而尤在抄书。因读而抄,因抄而读,其用力之勤,卷帙之富,恐历来之抄书者,罕有其媲。……据先生自题抄本《鸡肋集》,谓抄书将近百种。……又题《鹤林玉露》,称抄书时一书甫了,旋易一书。就其题跋所记抄书时地,自幼至老,以及中间服官各地,几无时不以抄书为课。……其生平心力,几悉耗于此,拳拳嗜书之心,直与性命为轻重。必如此乃可以言抄书,亦必如此乃可以言藏书,与世之但以惊人秘笈自夸者,其为人为己,固有别矣。

    卢世?之嗜书的确不同寻常,他在《毛子晋刻十三经》一文中云:“余生而有书癖,见古集善本必斋戒以将之,危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流略摩挲,不啻彝鼎。”(《尊水园集略》卷八)书癖如此,世?便在读书、抄书、藏书之外,尚多刻书、著书之役。所刻书有《订读古本大学》、《唐子西文录》、《杜生传》、《许葺翁和陶诗》等十余种。其著述有《紫房箧中小集》、《紫房箧中余集》、《宿草》、《在舆草》、《闲居漫兴》、《杜亭近草》、《画扇斋诗》、《春寒闲记》,诸书于世?死后多已散落,同邑程正夫、陈功仲、赵仲启、李星来为搜集校刻,得十二卷,名《尊水园集略》。世?之诗文独具特色,颇富声名,自称“同里后学”的李源在其为《尊水园集略》所作序中云:“盖先生之诗实沉酣于老杜,观其《大凡》、《余论》,深入少陵之堂奥,而与之寤寐依而水乳合者也。乃其称诗则与杜微异,非异也,试取其诗而细究之,清真古淡,洁净精微,盖得杜之神髓而不必以其形,探杜之精液而不必以其粕也。所谓深于杜而能以己意为杜,善于学杜者也。其为文爽朗痛快如皓月澄辉,使人神倾意豁。博极群书,淹贯经史,备四时之气而著一家之言,自成其为卢,而非他家之能肖,亦不屑沾沾求肖于他家者也。”世?之诗学途径应是由学杜而至化杜,最终自成一家,《尊水园集略》中录有一些和杜、仿杜之作。如卷一有《奉赠百史先生次杜少陵赠韦左丞韵》,卷四有《仿杜为六绝句》,无论内容、形式,都大得杜之精髓神韵。卷二还有《读杜微吟》五律十首,这组诗更是取材杜诗、融会杜诗得心应手,有集杜之妙,又较集杜灵活。世?对杜甫极为敬佩,特地在尊水园中设杜亭与杜五郎并祀。《尊水园集略》卷三《营杜亭成述怀》诗云:“年来谢客户常扃,特向空园起杜亭。辟地诛茅安简朴,写真设座表仪刑。吾衰还作千秋梦,世远惟凭一念惺。子美五郎俱在此,阶前竹柏郁青青。”杜五郎为宋之隐士,颍昌人,先将田产尽与兄,己以择日卖药勉强度日。后子能耕,渐得食足,遂不兼他利,一切不为,日端坐,不出门三十年。黎阳尉孙轸谓为有道之士,五郎笑云:“无用于时,无求于人,偶自不出耳,何足尚哉?”[4]世?对入《宋史·隐逸传》的这位杜五郎非常钦慕,特为刻《杜生传》。世?为官时能痛陈时弊,而归隐乡间又能摒弃一切玩好,足不出户,潜心读书,可谓兼具杜甫之忧时爱国与杜五郎之宁静淡薄。世?对二杜崇敬有加,不但设杜亭祭祀,以先贤自励,更以刻书、著书之役,大力传扬其精神风范。对杜五郎是刊刻他人所作传记,对杜甫则是亲手编撰出一部在杜诗学史上颇有影响的著作,这就是《杜诗胥抄》[5]。是书为明崇祯七年(1634)卢氏尊水园刻本,包括《杜诗胥抄》十五卷、《赠言》一卷、《大凡》一卷、《馀论》一卷。书名“胥抄”,盖取杜诗 “乞米烦佳客,抄诗听小胥”(《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之意,以胥吏自谦。“胥抄”只录杜诗白文和杜甫自注,以蔡梦弼《草堂诗笺》为底本,于分体中又依蔡本编次。前十四卷共录杜诗881首,附高适诗1首;十五卷摘录杜甫诗句若干则,均系前十四卷所未选者。后《知己赠言》一卷,乃其友人刘荣嗣、陈以闻、李行志、钱希忠、王瑞符、沈嘉、周承芳、程泰、钱谦益等人为此书所作序、记及赠诗。《大凡》一卷,简述该书编撰始末、体例,并总论杜甫之生平性情及杜诗概貌。《馀论》一卷,则分论各体杜诗,依次为论五言古诗、论七言古诗、论五言律诗、论七言律诗、论五七言排律、论五七言绝句、论摘录。《胥抄》之目的是欲以选抄之“净本”使少陵精神更出,故虽是无注白文,但选诗繁富而去取允当,确有令读者摆脱旧注纠缠,直会少陵本心的功用,亦是卢世?数十年来研治杜诗心得之结晶,故颇得赞颂。如钱谦益赠言即云:“德水北方之学者,奋起而昌杜氏之业,其殆将箴宋、元之膏肓,起今人之废疾,使三千年以后,涣然复见古人之总萃乎?”钱谦益对杜诗旧注的诸多流弊有尖锐的批判,所以对卢世?的作法十分肯定。刘荣嗣赠言对《胥抄》的成就更有全面的评论,其云: 曷言乎抄之律?微列去留,以政乎他家,又洒淅乎毛发之细,以识其独是也。曷言乎抄之志?古今解少陵诗即亡虑数十百家,或逞意,或剔词,为执,为诡,为遁,紫房一切芟去,以待学人之参会也。盖紫房少而有杜陵之合,沉酣其中,积有岁年,迩以奉养,归结草堂于河上,足不趾阈。若董子下帷,三年不窥其园,乃取少陵集来回参署,恍然曰:古今之解少陵者,自为解耳。即进而有解于少陵,解其诗焉耳,孰为侠志?孰为仁音?孰为道义?孰为忠爱?孰为笃交?孰为尚友?孰从而逆之?孰从而剔之?而迥存吾少陵者,斯抄之不可已也。然则抄诗之人与为诗之人不伯仲埙箎,不可以臆而揣也;不针芥水乳,不可以强而解也。而紫房累累而晰之,冥冥而达之,如少陵在千载下,紫房在千载上,蔼然其面,恫然其休戚相视,莫逆其心,而后分之,合之,去之,留之,使少陵精神更出,色泽倍新。觉有少陵,不可无《胥抄》也。

    《杜诗胥抄》将诸家注尽行祛除,《大凡》、《馀论》亦能摆脱人云亦云之弊,发人所未发,正如陈以闻赠言所云:“紫房所抄杜集,发微抉髓,略去皮毛,缕析派分,不爽针发,直揭其生平性情,风格韵致,宛宛相示,皆前人所未拈出,虽老杜复起,面相印可,无以易焉。”如《大凡》云: 子美千古大侠,司马迁之后一人。子长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为救房琯几陷不测,赖张相镐申救获免。坐是蹉跌,卒老剑外,可谓为侠所累。然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而成《史记》,与天地相终始;子美自《发秦州》以后诸作,泣鬼疑神,惊心动魄,直与《史记》并行。造物所以酬先生者,正自不薄。

    子美最傥宕,自表其能上之天子,谓“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尚可跂及。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自东方朔以来,斯趣仅见载。观其《遣怀》、《壮游》诸作,又谓许身稷契,致君尧舜,脱略时辈,结交老苍,放荡齐赵间,春歌冬猎,酣视八极,与高、李登单父台,感慨骏骨龙媒,赋诗流涕,上嘉吕尚传说之事,来碣石万里风。至于闺房儿女悲欢细碎情状,尽写入《北征》篇中,与经纬密勿、收京、平胡,参伍错杂,不复知有旁观。固是笔端有胆,亦由眼底无人。古之“狂也肆”,子美有焉。

    子美性极辣,惜未见诸行事。《雕赋》一篇,辣味尽露。所云重其有英雄之姿,类大臣正色立朝之义,可谓善于立言。《义鹘行》是其一生心事,偶遇好题遂不觉淋漓痛快。至功成用舍之际,何其撇脱,几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矣。高鸟奇文,并传不朽。

    以上三则论子美之性情,拈出“侠”、“狂”、“辣”三点,可谓新警而切当。杜甫因疏救房琯而早早结束了来之不易的仕途生涯,以致后半生漂泊流离,穷愁而卒,无豪侠之心,岂能如此?“侠”与“义”向来紧密相连,在《馀论·论五言古诗》中,卢世?慨叹道:“呜呼!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赴奉先县》及《北征》肝肠如火,涕泪横流,读此而不感动者,其人必不忠。”“义”,深植于杜甫之心,疏救房琯的“侠”正生于其为仕行义之心。本着这样的心意,杜甫不但能有豪侠之举,更写下了许多感动人心的作品,不论是反映现实的诗作,还是《义鹘行》、《雕赋》这样的咏物之作,都可见其“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义”而“侠”,杜甫便不是唯唯诺诺之辈,而是颇有狂放之风,他敢于自美,蔑视俗物,其诗其赋,慷慨淋漓。卢世?言子美性情,先揭示其豪侠仗义、狂傲洒脱的一面,可谓别具只眼。而把杜甫和司马迁、东方朔联系起来,更是独有神会。

    当然,杜甫最突出的还是他的仁爱胸怀,对此《大凡》中更有一篇长论予以详细而深刻的阐发。其先以《又呈吴郎》为例,总论杜甫“温柔敦重”、“恺悌慈祥”的“恻隐之心”,及其独步于词客仁人的地位:“《语》云:‘仁人之言,其利溥。’又云:‘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今观子美诗犹信。子美温柔敦重,一本之恺悌慈祥,往往溢于言表。他不具论,即如《又呈吴郎》一首,极煦育邻妇,又出脱邻妇;欲开示吴郎,又回护吴郎。七言八句,百种千层,非诗也,是乃仁音也。恻隐之心,诗之元也。词客仁人,少陵独步。子美一生,恋主忧民,血忱耿炯,与日月齐光,有口者皆能言之,而忍穷负气东柯西枝间,食柏餐霞,稜稜如铁;又一饭不忘,数椽必忆,低回感谢,足以宽鄙敦薄。诸如此类,布在方册,无庸复议。独其好善怀贤,诚求乐取,一片古今热肠,万里乾坤大眼,诸君子尚引而未发,余请得具陈之。”然后从杜甫对待今人、古人两方面细论其“古今热肠”、“乾坤大眼”。杜甫与交游者,皆披肝沥胆,一往情深,或爱、或善、或深怜、或极异、或特拔,如此等等,对元结、苏四徯、孟浩然、张旭、王维的态度,充分表现出杜甫对友人的虚怀、爱惜、理解。至于闻友除官而喜,偶见亡友诗而竟追酬,更见其情之真雅。无论寻常文士,还是势人、武人,杜甫皆能与之坦诚相交,人有一善则力加赞颂,而稍怀一技者,甚而是仆夫,亦加品赏,使其姓名借诗永传。对其亲,并无避嫌之俗心,重之、实之、誉之,更见淳厚至性。于古人,则可谓千古知音。对宋玉,于众人皆识之风流外,知其悲,而怅望之,向往之;对诸葛亮更是览其遗迹,想其功业,再三咏叹,再三致意。子美与师友君臣之遇合实有精到的体味。对李陵、苏武、陶渊明、谢灵运,庾信、陈子昂、郭震等诗坛前辈,莫不虚心学习、诚心颂扬,更对其不幸的命运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对为轻薄所哂的初唐四杰,以“万古江河”誉之。对人品可议的宋之问、薛稷,则怜其才而为之隐恶扬善。最后以《发潭州》中“名高前后事”一语作结,挖掘出子美千古才人俱在其感慨凭吊中的恻怛之心,许之以古大臣。认为解子美此心,方能读子美之诗。

    卢世?在《大凡》之开篇处即言:“余数年间,于杜诗近四十馀读。”王瑞符赠言说世?“杜诗一通尤时常在手,每相见辄谈杜诗不休。”这样的功夫自然使世?对杜诗有着深切而全面的感悟,他这一段近两千字的评论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杜甫各时期的交游、事迹,杜诗丰富的内容、情感,世?莫不烂熟于胸,议论时自有信手拈来的从容,感发处便多流畅充沛的激情,因而极富说服力与感染力。这番对杜甫仁义胸怀的生发,全面、细致、充分,不但在山东杜诗学史上是空前的,在整部杜诗学史上也是少见的。

    在《馀论》中,世?也有一些对杜甫品格的评论,如《论七言古诗》云:“两《短歌行》,一赠王郎司直,一送邛州录事;一突兀横绝、迭宕悲凉,一委曲温存、疏通蔼润;一则曰‘青眼高歌望吾子’,一则曰‘人事经年纪君面’。待少年人如此肫挚,直是肠热心清、盛德之至耳。”又言《寄狄明府博济》:“末直云‘早归来,黄土污人眼易眯’。何等斩截、何等乾净,愈率愈婉。婆心劝世,子美真佛位中人。”《论摘录》于“故人情味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句下评云:“夫知己相遇,亦不一矣。或精理、或高义、或深衷、或雅论、或事业、或文章、或情味、或符彩,而好心真色为之根柢,要本于骨清行惕。使喧浊放肆之人,即有文才、有作略,要归于下流而已。方恐馀波累及,安所称‘洗然遇知己’,‘相近如白雪’也哉!‘金石两青荧’写‘人生相感’真光景,洞彻焦腑。又曰:‘气苏君子前。’又曰:‘气合无险僻。’子美实以朋友为性命者也。”这些评论和《大凡》一脉相承,互相映衬,都可见杜甫之宅心仁厚,堪以“圣”称。有此等好人,自然有此等好诗。《论七言律诗》云: “《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高三十五使君同到》、《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合三首观之,足征少陵高兴坦怀,实情雅趣。不止无文人捏怪陋习,并不知人世上有彼此封畛。故其起居交往,一味无怀葛天。有如此真人妙人,自然做出真诗妙诗。”人与诗的统一在这里得到最深刻、鲜明的体现。“真”是杜甫高大人格的底蕴,是杜诗伟大成就的精魂,世?以为“诗到真处,不嫌其直,不妨于尽。”(《论七言律诗》)便如《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末可径云:“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如‘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自然弃置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在投简中入此等语,尤觉不平,然是一片真气激出,不能隐忍者,不宜隐忍者也。岂许暖暖姝姝假敦厚辈所敢望其边际,故曰‘可以怨’。”(《论七言古诗》)总之,“真”是好诗的首要因素,只要是真,便可以直、可以尽、可以怨。

    杜甫人格的伟大,在仁爱、真诚等性情之美外,主要还有对国事的关心,在《论五言律诗》中,世?对此有独到的阐发,其云: 五言律至盛唐诸家,而声音之道极矣,然未有富如子美者,既富矣,又有用也。何言乎有用?感天地、动鬼神,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蒿目时艰,勤恤民隐,主文而谲谏,言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此所谓‘有用’文章。……《喜达行在所三首》是一部五言律枢钮。试想其“影静心苏”、“喜极呜咽”,殆哀乐过人,而适止於符,无念不在王室者,讵仅仅“死去”、“归来”已耶!两次《收京》,一再《观兵》,及《夕烽》、《警急》、《王命》、《提封》、《征夫》、《送远》、《东楼》、《西山》、《散愁》、《遣愤》、《有感》、《有叹》,种种关系,竟是奏疏。又有云“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又有云“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又有云“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又有云“甲兵年数久,赋敛夜深归”,令人短咏旁徨,长思凄断。忽喟然叹曰:“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虽忆开元,实痛天宝。于是有《宿昔》诗,有《能画》诗,有《斗鸡》诗,有《洞房》诗,有《骊山》诗,而《宿昔》一首其词尤微,祸水消息,含吐隐跃,是又“天地流血”之根因,“喜达行在”之缘起也。从此透入,脉络犁然。

    卢世?紧密联系唐代历史的大背景,细致分析了杜甫曲折跌宕的遭际和杜诗起伏变化的情感,从高远的视角梳理出杜诗脉络。亲历变乱,杜甫写下了一系列诗歌来反思,来慨叹,来进谏,这些诗歌不异于奏疏,是真正的“有用”文章。而充盈其中的“哀乐过人”的情感正出于杜甫“无念不在王室”的火热的爱国心。《论七言律诗》又云:“《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此十篇诗是七言律命脉根柢所系,乃子美既竭心思,复送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像。一腔血悃,万遍水磨,不惟不可轻议,抑且不可轻读。养气涤肠,方能领略。世止知有《秋兴八首》,不知尚有此十首,则杜诗之所以为社诗,行之不著,习矣不察,其埋没者亦不少矣。”《秋兴八首》历来饱受赞誉,而卢世?独将《诸将》与《咏怀古迹》置于其上,乃是因为这十首诗“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像”,更能体现出杜甫穷愁潦倒,犹不忘关心国事的伟大心胸。 世?对杜甫思想的论述多能脱略俗套,自得机杼,对杜诗诗艺的探讨,更多细腻深入的新警之见,如《论七言古诗》云: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序与诗俱登神品,盖因临颍美人而溯及其师,又追想圣文神武皇帝,抚时感事,凄惋伤心。念从“风尘澒洞”以来,女乐梨园,俱付之寒烟老木。况自身业已白首,而美人亦非盛颜,则五十年间真如反掌。以此思悲,悲可知矣!一篇中具全副造化,波澜莫有阔于此者。

    孔巢父,振奇人也,送行作,复出子美手,“诗卷长留天地间”,赠人自赠,俱在其中,洋洋乐哉。又“置酒”者,蔡侯也,“兼呈”者,李白也。“寻禹穴”而讯谪仙,“临前除”而对静者,远致清光,弹琴月照,此与《冬末以事之东都湖城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宴饮》同一妙境。夫子美已起身出城矣,于疾风暗尘中,开眼忽见云卿,岂不喜出意外?于是拉云卿复往刘宅会宿,云卿亦不以生客自嫌,携手径造。当是时刘侯欢甚,张灯促馔,从残局中翻出新局。宾主友朋,相视而笑,此一段光景至今令人回环,则诗虽欲不佳得乎?

    诸如此类对具体诗篇的解说,莫不见出世?对杜诗长时间沉潜玩味的功夫。无论是诗歌思想情感的大逻辑,还是作诗时细微的情境心绪,卢氏的体会都极为精到,其阐幽发微的成绩颇有堪与王嗣奭《杜臆》相媲美处。《杜臆》被仇兆鳌誉为宋元以来注家之“最有发明者”(《杜诗详注·凡例·历代注杜》)[5],其解杜之深刻细致、鞭辟入里,在杜诗学史上罕有其匹。而若将上文所引两条置于《杜臆》中,其风貌之似,恐当行里手亦难遽别。类似的论述在《大凡》、《馀论》中尚不乏其例,卢世?的成就于此可见一斑。

    在诗篇的具体解读上,卢世?成就不凡,而大处着眼的议论更表现出他进步的诗学观,这首先体现在对前人论述的驳正上。如李攀龙曾云:“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隤然自放矣。”(《选唐诗序》)在《论七言律诗》中卢世?说:“此语出而老杜七言律诗几失坐位,虽然,未易言也。子美所可商者,惟在一二应酬之作,颇有谀气,未免落夹。然世法拘牵,不得不尔。夫子美既以诗名海内,况所奉献、奉赠者,定是尊流,不得已降志从俗,用几桩餕馅故事,以塞人耳目。即谓子美苦心涉世,可;即谓子美玩世不恭,亦可。销缴此一段,而子美七言律诗之真精彩跃跃出矣。”世?的态度较李攀龙客观公允得多,而这种态度是建立在设身处地的体察上的。又《论五七言排律》云:“排律是诗中别局,大类鼓吹。在子美尤为馀事,然盛莫盛於子美,妙莫妙於子美。元微之谓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观其云:‘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亦似专指排律而论。夫‘铺陈’、‘排比’,‘千言’、‘数百’,凡有物料,有笔力者,皆能之,正非子美之独绝也。子美所独绝者在不以排律为排律耳。原其执笔觅纸,初无斗富取盈之心,犹水著地,纵横流漫,任其所止而休焉。自六韵以至百韵,无不可者。顾此犹未足奇也,试取其五言排律一部,从容研玩,翻觉锋发韵流之际,暗有空翠扑人。冲襟相照,如长筵广坐,绝不参一喧客,绝不杂一饾饤,投壶散帙,行酒赋诗,而奇错间陈,妙香静发,因已尽洗排当之习,一空纷呶之陋矣。故有时孤出一语,天地顿宽,全篇于此复命;有时徐布数联,机神更紧,定局从斯转关。此子美排律中极大法门,亦天授非人力也。所谓‘诗罢地有馀,篇终语清省’,殆先生自作题词耳。”元稹所论本无错误,而世?所言则更为精辟。杜诗在形式上的突破,非为突破而突破,而是由内容决定形式,自然而至,这就与后人之刻意大相径庭,世?之言一语中的。而勘破此一关节,才能对杜甫排律的艺术成就有更为精到的感悟。除驳正前人外,世?还常借“以杜论杜”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诗学观点,如《论七言律诗》云:“(杜甫)自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子美一生诗,只受用一‘细’字。不止‘晚节’为然。盖诗不细不清,诗不细不远,诗不细不能变化,诗不细不敢纵横也。‘细’之义大矣哉!” 《论七言古诗》云:杜甫歌行之妙处“惟子美自题一语曰‘即事非今亦非古’,最为简当。盖尽少陵七言古诗,皆即事也。自撰题、自和声、自开世界、自隆堂构,无古无今,即今即古,其坐断古今在此,其融会古今亦在此。”“《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盖句不新,则诗朽;句徒新,则诗亡。苟非有日新之学问、日新之识见,而惟务新其皮肤,反致面目青黄。此又与于陈腐之甚者,少陵下一‘戏’字有无限防闲在。见身说法,急须理会。”诗律谨严,善于创新,善于融会,都是杜诗取得高度艺术成就的重要原因,世?由杜诗中拈出数语加以细致解说,更具有说服力。世?的见识还表现在对杜诗的批评上。自命为“杜亭亭长”的卢世?,虽然爱杜至深,却不但不曾一味回护,而且连《秋兴八首》这样的名篇也敢指摘。《论七言律诗》云:“《秋兴诗》‘千家山郭’一首,结句云:‘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夫同学少年既是‘五陵裘马’,自己‘轻肥’,又提他何干?且‘匡衡抗疏’、‘刘向传经’,竟没交涉。‘蓬莱宫阙’一首,‘瑶池王母’、‘紫气函关’,伤于烂熟,而‘云移’、‘日绕’一联,大类早朝,似非秋兴。末即急挽云‘一卧沧江惊岁晚’,终非灵掉。留此二首,恐为《秋兴》减价。诗有损之而乃以益,删之而愈以全者,此类是也。”《秋兴八首》历来为人称颂,也的确是整部杜诗中的精品,但无庸讳言,其中亦有瑕疵,世?所言大部合理,尤其是“‘匡衡抗疏’、‘刘向传经’,竟没交涉”的指责更在理。关于这两句的具体含义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竟没交涉”确是根本原因。

    作为一部杜诗研究的专著,《杜诗胥抄》除了对杜诗进行了一番遴选去取的工作之外,就是在其《大凡》和《馀论》中以诗话的形式发表自己的杜诗学见解,也许在总体价值上不如之前的一些杜诗全注本、杜诗选注本大,但卢世?凭借多年潜心揣摩的功夫和超越凡俗的见识,生发出细致入微而又发人深省的观点,其成就无庸质疑。明清易代之际是杜诗学研究的一个高潮时期,与钱谦益、卢世?同时的朱鹤龄、王嗣奭等人也是这一时期的卓越代表。但王士禛是在康熙二年(1663)写下这首“前唯山谷后钱卢”的绝句,是时朱、王等人的著作还未得广泛流传,钱谦益也只完成了后来《钱注杜诗》的雏形《读杜小笺》和《读杜二笺》,然其“以史证诗”的注杜新风貌已充分表现出来。王士禛以黄、钱、卢三人并称,可能有朱、王等研究者并未进入其视线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是从摆脱旧注、不落俗套、发微抉髓、独有神会的高度来界定杜诗研究者的成绩的,“虞赵诸贤尽守株”一句正可见出他的这种观点。虞,指虞集,元张性的杜甫七律注解假虞之名大行于世;赵,指赵汸,亦是元代人,曾注杜甫五律。这两部杜诗注还是颇受好评的,但王士禛却以“守株”论之,自是讥其缺乏新意,因而不予认可。的确,数量虽少,但新警精深、别开生面的见解无疑比那些按部就班、人云亦云的注解,更能推动杜诗学的发展,而深爱杜甫、熟谙杜诗、识见超群、激情澎湃的卢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奠定了他在杜诗学史上的地位。

    参考文献:

    [1]田雯.古欢堂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2]卢世?.尊水园集略[M].续修四库全书本.

    [3]王献唐.山东藏书家——卢德水先生[J].山东省立图书馆季刊,1931,(01).

    [4]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卢世?.杜诗胥抄[M].崇祯七年(1634)尊水园刻本.

    [5]仇兆鳌.杜诗详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发表于《东岳论丛》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