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杜甫由华州（今陕西省华县）弃官携家流寓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其间诗人触景感事，即兴写成《秦州杂诗二十首》。这组五言律诗或吟咏秦州风物，或伤叹时局动乱，或忧念边陲安危，或悲悯生事艰难，或感慨壮志难酬，虽然所感非由一事，写作不限一时，但因皆作于秦州地区，所以总题曰“秦州杂诗”。此二十篇，从首章叙说奔赴秦州的道路艰阻，到以后各章对秦州生活和景物的描写，对秦陇地理名胜如鱼龙川、鸟鼠山、城北寺、秦州驿亭、南郭寺、东柯谷、仇池穴等多有吟咏，令人读其诗，则秦州名胜如在眼前。其第一首“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1]（P572）}回顾了诗人自己从华州前来秦州之时一路的艰辛。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杜甫诗选》注：“鱼龙：川名，今名北河。鸟鼠：山名，在今甘肃渭源县。两者都是去秦州途中的实际地名。”^{[2]（P131）}修订后的《杜甫选集》注与此同。^{[3]（P140）}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注：“鱼龙，川名；鸟鼠，山名，皆在秦州。”^{[4]（P122）}

按：以上各选本对“鱼龙川”的注释都是错误的。《水经注·渭水上》：“汧水入（渭水）焉，水出汧县之蒲谷，乡弦中谷，决为弦蒲薮。《尔雅》曰：‘水决之泽为汧。’汧之为名，实兼斯举。水有二源，一水出（汧）县西山，世谓之小陇山。……其水东北流，历涧注以成渊，潭涨不测，出五色鱼，俗以为灵而莫敢采捕，因谓是水为鱼龙水，自下亦通谓之鱼龙川。川水东径汧县故城北，《史记》‘秦文公东猎汧田，因遂都其地’是也。”^{[5]（P581）}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汧河（今名千河）即渭水支流，发源于甘肃天水市东北华亭、张家川两县间六盘山南麓，中下游东南流经陕西省陇县、汧阳（今名千阳）、宝鸡注入渭河，鱼龙川即汧河在今陕西千阳县以下中下游的一段，因为河中产五色鱼而得名。而旧注所说的北河，发源于今甘肃省定西、通渭两县之间，向北流入祖厉河，再汇入黄河，是黄河支流，距离千河有数百公里之遥。

乾元二年秋，杜甫带领全家自华州奔赴秦州，从今陕西省凤翔以西，应该是沿着渭水、汧河流域的宝鸡、千阳、陇县地，出大震关（唐代关城在今甘肃省天水市清水县东陇山）到达秦州的。因此，鱼龙川确实是杜甫赴秦州途中的必经之地，但它仅仅是发源于甘肃、流经甘肃、陕西两省的汧河流经今陕西境内的一段的别称，旧注说鱼龙川在秦州，是不准确的。

鸟鼠山，又名鸟鼠同穴山、青雀山，在今甘肃渭源县西10公里龙王沟垴，唐代地处渭州。相传禹帝凿开鸟鼠山，导流渭水出山，向东南流入今陕西省，向东注入黄河，《尚书·禹贡》：“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6]（P152）}《水经注·渭水上》：“渭水出陇西首阳县渭谷亭南鸟鼠山。……此县有高城岭，岭上有城，号渭源城，渭水出焉。……《尚书·禹贡》所谓渭出鸟鼠者也。”^{[5]（P563）}皆指此山。今山上有禹王庙，庙后有三泉，或曰即渭水之源。当年杜甫离开华州奔赴秦州时，实际上并不经过天水以西渭州的鸟鼠山，但因为它是渭河发源地，杜甫见水之流，溯想水之源，所以在艰难到达秦州后，或许借“鸟鼠山”来重述旅途中的遥远和艰险。无论如何，携带全家冒着秋雨，在“争夺至徒步，块独委蓬蒿”（《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的艰难困苦“遁逃”过程中，羸病而饥寒交迫的杜甫决不会绕道距今陕西千阳、陇县以及甘肃天水市有数百千里之遥的北河流域，然后西南取道秦州之西的渭源县再折而进入秦州地区，因此，旧注“（鱼龙川、鸟鼠山）两者都是去秦州途中的实际地名”的说法也是明显错误的。

另外，萧涤非先生认为鱼龙川、鸟鼠山皆在秦州，也不准确。汧水（今名千河）中下游的鱼龙川流经今陕西千河、陇县、宝鸡地区，其地唐代属于关内道陇州（天宝时曾改称汧阳郡），见《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二·陇州》。《旧唐书·太宗纪下》：“冬十月壬辰，幸陇州，曲赦陇、岐二州，给复一年。辛丑，校猎于贵泉谷。甲辰，校猎于鱼龙川，自射鹿，献于大安宫。十一月甲子，至自陇州。”^[7]（P40）“幸陇州”、“至自陇州”，也可以证明鱼龙川在陇州境内，而不是在秦州。鸟鼠山在今甘肃渭源县，渭源县唐代属陇右道渭州（天宝时曾改称陇西郡），在秦州（天宝时曾改称天水郡）西，《旧唐书·地理志三》：“渭源，汉首阳县地，属陇西郡。”^{[7]（P1632）}《新唐书·地理志四》：“渭州陇西郡，中都督府。……县四，有府四。曰渭源、平乐、临源、万年。……渭源，高宗上元二年更名首阳，于渭源故县别置渭源县。仪凤三年省首阳入渭源。有鸟鼠同穴山，一名青雀山。”^{[8]（P1038-1041）}《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上·渭州》：“鸟鼠山，今名青雀山，在（渭源）县西七十里。渭水所出，凡有三源并下。”^{[9]（P984）}都可以证明两地皆不在秦州境内。清代渭源县属兰州府。《清一统志·甘肃统部·兰州府一》：“鸟鼠山，在渭源县西。”^{[10]（P12640）}但这仍然不是唐代的秦州地域。旧注说它们都在唐代秦州境内，是错误的。

杜甫在诗中用“鸟鼠秋”对“鱼龙夜”，是以想象的山川险阻对应实际的旅途经历，在于说明行程之辽远，跋涉之艰辛，并非谓鸟鼠山也是诗人实际的旅途所经，宋张师正《倦游杂录》：“杜甫诗有‘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正谓陇州也。”^{[11]（P47）}即指此。宋陆佃《埤雅》卷一曰：“郦元《水经》曰‘鱼龙以秋日为夜’。按，龙秋分而降则蛰寝于渊，龙以秋日为夜，岂谓是乎？”^[12]（P4）则杜诗用“鸟鼠秋”对“鱼龙夜”，也在于说明自己出行时正值秋令，更在于表达君子困居，流离失位，个人抱负不得酬展的愤懑。所以宋代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曰：“鱼龙，水名；鸟鼠，山名。‘鸟鼠秋’而‘鱼龙夜’，是诗两句而含三事也。”^{[13]（P63）}

明邓伯羔《艺彀》卷下认为：“‘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就其名，借其字，不实不浮，是为合作。……鱼龙之夜正鸟鼠之秋，二句互意，更妙，诸家注多不解。”^{[12]（P 40）}的确，旧注不解诗人地名使用的深意，遣词用典的高妙，随意揣度，不仅误释了地名，影响了对杜甫游历行踪的了解，也影响了对杜甫诗歌及其思想的把握。

参考文献：

[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杜甫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杜甫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5]北魏.郦道元.水经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6]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6月.

[10]（嘉庆重修）清一统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宋.张师正.倦游杂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

[12]宋.陆佃.埤雅（《丛书集成》册1171）[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3]宋.姚宽.西溪丛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4]明.邓伯羔.艺彀（外四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原载《杜甫研究学刊》2008年第3期）